窗子开着,风撩起窗帘,也翻动着旧年的病历,内页泛黄。那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下端写着“软骨扇形蝶翼”。登记时间,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林倩篟?”
沈络保持着静坐的姿势,目光在茶几的病历书上停留了太久,以至于有些生涩。她转而注目四周,屋子里静寂得独有她浅浅的呼吸。
就在昨夜,向晴出现在沈络的梦里。在瓢泼的大雨里踏着一地的水洼奔跑而来,大朵大朵的水花在她的脚边绽放。她的脚显鱼尾状,闪亮着鳞片。沈络撑着伞向她跑去。她的身体是虚空的,沈络只捕住了风,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湿淋淋的头发坠珠般不停淌水的向晴。
向晴撩开一绺挂到眼角边的长发,微笑地对着沈络说,不碍事的,母亲说她前世是尾鱼,五行多水,也克于水。果然她那么爱水,以及与水相关的一切。
醒来后的凌晨,沈络就在睡意未消时意外地听到清箐泳池有人溺水的消息。关于溺水者的消息,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构想家们最擅长于子虚乌有地设计情节,“醒世恒言”与“三言两拍”都有了出入的嫁接。她拨打出去的电话被“关机”回应,直接进入失联的频道。
那天凊箐泳池的现场被禁令封锁。一路狂奔往凊箐泳池的沈络耳边还回响着与向晴的一段有意思的对话。那时两人就坐在学校泳池边的瓷砖上,扑打着水花,晒着太阳,聊着向晴出生时的一段传奇,想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络,你知道鱼为什么睡觉时也要睁着眼睛吗?”
“鱼老在一张一合着嘴巴,应该是不用睡觉吧!”
“是吗?我想,大概是它不愿意闭上眼睛吧!水中有诸多美好让它留恋,所以要睁着眼睛把那些美好都带到梦乡里去吧!”
“是嘛,向晴?你说的是鱼,还是你啊?”
“一半,一半!”向晴嗤嗤笑着,眼睛里有水质的反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母亲说,我的出生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我,她成了第一个‘水产’的母亲。更让人惊异的是,我出生在母亲的浴缸里,她没有任何产前预兆,轻轻松松地就产下了我,甚至没有脐带相连。我就像一尾鱼,悄无声息地游出了子宫。直到她洗浴完毕,出浴时才发现,忽然多出来的一个小东西,闷在水里数分钟,安安静静的,竟然没有憋气过去。正因为我出生时奇特的种种,让她无法解释又担心旁人非议,于是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我七岁那年,她替我去一老僧人那儿占了一卜,说我是鱼身转世,好于水。也算是解开了我的出世之谜,对于其它却支吾不多言语。”
向晴说得愈发认真,沈络愈是笑不可支,听起来离奇荒诞,却仍旧有趣。沈络早就习惯了向晴的调侃方式。对向晴所说的话得用心去听,不能用理智的常理去衡量。听她说蜻蜓停靠肩头,是有前世的精魂转世来看望;萤火虫三年的等待,只为了一个夏天的寻找……类似于这样的故事,她总能说出很多很多,那些美得像童话一样的故事,借用她传神、专注的描述,每次都让沈络将信将疑地欷歔一场。
那个时候她们常常这样并排坐着,坐在暖橘色的太阳伞下,暖暖地裹着一条浴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就像一架咯吱咯吱的纺车,慢悠悠地转。整个八月绣满明晃晃的阳光亮片,闲聊的时光如同夏蝉的欢鸣在翠绿的枝叶间拂出优美的和旋。
一转眼就是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飞度?十年的同窗,十年的好友,十年前的事还清晰如见,转瞬之间却已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不知不觉,沈络在凊箐泳池一坐就是半天。前来看热闹的人站在封锁线外,抻长了脖子从众人的肩隙间远远地观望着。
乘坐计程车回到出租屋后,沈络还难以置信地活在记忆里。是她吗?她不是说过,她是尾鱼,是睁着眼睛把那些美好都带到梦乡里去了吗?她说她有鱼鳍,有蝶翼,有水草一样细软的身体,有无数奇幻的梦境,美得像童话一样的故事……她说的那些话都上哪儿去了?在空气中回放,还是拎进水里去了?未知的种种被反复摁响的门铃催开了门。 “沈小姐,你知道向晴去哪儿了吗?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沈络眼前那个双眼血丝密布,一脸憔悴地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白衬衫、牛仔裤,胡子拉茬、头发零乱。这副模样让沈络着着实实吃了一惊。他是许向晴胸口的那道美丽疮疤吗?
天空沉潜,即将垂下夜幕。沈络给客人泡茶。茉莉花茶,那是向晴最爱喝的,淡淡茶香萦绕,花瓣起起伏伏。樊启阳双掌缓缓移下,疲倦的脸灰黯得像是蒙了尘。从沈络手中接过杯,长久地凝视着杯里飘浮的细小的花瓣,目光深埋了许久,一仰脖,一饮而尽。他的脖子上晃出一条鱼形项链,沈络惊奇地发现竟然同那次她和向晴在地摊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