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先喝了茶,再说。”他给她倒茶,淡青底子的花瓷衬得茶水明澈,金黄透亮的。“正好第二泡,茶水正在浓香时,喝得习惯吗?”
向晴抿了一口茶,就闻出了茶里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只是这种香气奇特,一时半伙儿也不确定。于是,又细细抿了一小口,绕舌回味,迟迟不答。
“能猜得出是什么香吗?”
向晴摇头:“什么香?”
“橄榄香和花香。”
“橄榄香?”向晴又追问了一句,“橄榄香,闻所未闻!”
“是以新鲜的玫瑰花打底调香,熏窨好茶,再喷以鲜橄榄汁,让它自然吸收,数遍去熏窨干燥好的绿茶。这样既有花茶香,又有橄榄和茶叶的清香,而且花香不浓,橄榄香不重。浓了,重了,就损了茶味。”
“嗯——若有若无的恰到好处。有了橄榄味的特质,加上茶叶自身回甘的效果,特别清醇生津,回甘的效果特别好。”
“这是朋友用传统的窨制法制作的,量少,但珍贵。他自己捣腾了少许,说是尝试,我却以为是精品。”
听了启阳的讲述,向晴对着茶杯兀自欣赏:“杯如清潭,叶似青翠清影,只泊花魂,不见花影。好茶配好景,团花成簇如一溪云彩,做个闲人在这儿,暖手闻香,细细啜茶,真是享受!看来,我真是赶巧了!”
不知是不是喝了几杯暖茶,再加上刚才的一路奔跑的缘故,向晴只觉得像换了一件绸衫在身,清凉体肤。而此时的天空阳光飞升得高远,格外灿烂。每一片花叶,每一朵花,都像被镀上了一层电光。
樊启阳不言语,他给向晴又斟了一杯茶时,发现她的鼻尖上渗着细小的汗珠,像雾气氤氲过的花瓣,像刚裹上温水的银毫,如芽尖上的一滴露……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鼻尖。
向晴的目光是起雾的对岸,她想起家乡:在银月溶溶的月下,在明净空蒙的院落里,四周树影疏朗,秉持着浸了月华,沾了花香,澄澈甘醇的茶水,时日静好;想起团坐茶席,就着云片糕微甜的“纸片”,撕一张,含一张,吞一张;想起执着团扇扑流萤的孩童,啜茶聊天的老人……茶水像一张船票,有水的地方都可以泊舟,有茶的地方都可以驻足。
他们隔着茶几对坐着,四野寂悄,阳光明丽,茶水相邀。向晴迷离的眼神似在眺望,又似沉于杯底,樊启阳恍惚着:他那体形娇小的母亲总是在每个午后,一茶、一书独自坐在院子里荫蔽的石桌旁。夏日里持一团扇在侧,冬日里添一软垫于座。独取清静时光,悠闲得像居住在这世界以外。母亲娴静,向晴则活泼了许多。大概在她这年纪时,母亲也是这般快活的。如果不是因为……
一个杯子脱落,坠地,樊启阳顿时回过神来,伸手去接,向晴的手也刚触到,温热的指尖触碰,一时两人双双抽回手去。杯子无辜,悻然躺地,空气凝冻住。良久不语,樊启阳打破了冷场:“我才说要送你两盆花,你这就故意送我‘岁岁平安’,打算要送我一套茶具吗?
“可以啊,贵的送不起,抵花价的,还是送得起的。”向晴嘻笑着回应,气氛又恢复了自然。
喝了茶,在花房里走走,向晴指着那些不知名的花儿问,樊启阳一一回应:“仙客来……寒兰……小苍兰……”不知不觉时日飞快。
正聊着寒兰的习性,杨先生来了,一进花房就气喘吁吁的。
“来迟了,路上塞车。”自己倒了茶水,一杯接一杯地连灌了好几杯,这才解渴。几杯落腹,声音又扬了起来,“我的盆栽呢?”
“早就准备好了。棚门右侧的一堆都是你的。共十二盆,对不?”
“嗯嗯。”边说边起身的杨先生环视了一下四周,“你的员工呢?”
“请假了!”樊启阳说着撩起袖子,“走,搬去。”
向晴也放下手中的茶水,紧跟其后。
花棚门内的右侧有银王亮丝草、银后亮丝草、巴西铁、绿帝王喜林芋、阿波罗千年木,这些虽然常见,却唤不出名来的盆栽,凭着盆上粘贴的标签向晴重新认识了它们。而棕竹、绿萝、富贵竹、虎皮兰、金钱树、散尾葵、孔雀竹竽、常春藤、君子兰,她还是能准确无误地叫出名字的。盆栽有大有小,高的,一米多,低的,也有四、五十厘米多高,还都算是中型盆栽。樊启阳和杨先生两人一人一盆端着往棚外的车上送,遇到高大的就得两人同抬。向晴俯身,伸手,就是拿不出扛鼎的力气,奈何不了它们,就在一旁好好地学习那些植物名称。
杨先生见向晴学得认真,和樊启阳抬着铁树往棚外走时,问道:“这是新招的实习生吗?”
樊启阳侧目看了一眼,定睛在花木中的向晴口里正在念念有词:“绿帝王喜林芋、阿波罗千年木……”便笑着回应他,是的。
“女的,不行。照看一下花木还行,搬这样的大家伙,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呵呵,刚来,先试试看。”樊启阳忍住笑,继续回应。
铁树搬到了杨先生的皮卡上,杨先生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还是尽早打发了。只能干一半儿的活儿。你看,这会儿只会对着盆栽数数数,再读几个标签,当导购呢!”
樊启阳这回可忍不住不笑了,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冲杨先生爽朗的一笑:“是,是,杨先生提醒的是,今天就辞了她。”
回头再搬最后一盆“散尾葵”时,向晴往一旁让了让,腾出地方让他们搬。杨先生默然地又看了许向晴一眼,诚挚地安慰她:“这活儿太重,女孩子干不了,还是干点别的吧!”
向晴不明就里,也没放在心上,转身就只管逛花房了。
“嘿——”杨先生见向晴居然闲逛开,便认真了,气恼地冲樊启阳一挪嘴,“你看——”
樊启阳忙开口堵他的嘴,示意他看路:“杨先生……看好道儿。”
送走了杨先生后,樊启阳笑眯眯地走进花棚:“怎样,上我这儿见习吗?”
“我——”喜形于色的向晴定格一分钟的笑意,转瞬间就摇头,“行吗?”
“当然不行,你没听见杨先生的劝告吗?”
“哦,原来——”许向晴这才恍然大悟,乐了,也半真半假地回应,“让我当见习生的事儿,我倒是该好好考虑考虑。”
“聘不起。”
“不要工资,只要让我免费来看看。”向来是“花痴”的向晴一见有此好事,哪能省了这免费的参观券?连忙接着说。
见樊启阳笑着点头,不回应,又补了一句:“下次来,我义务打工,当‘见习生’。”
“有这么好的事儿?不敢要。”
“茶水相抵。”
“这样吧,盆栽赠送。”
两人笑笑。樊启阳只当玩笑,哪儿知道这“花痴”却是当真了。转而,两人又聊了其间一些花木的习性及培植,转瞬已经离中午的时间不远,向晴猛地想起陈老汉的邀请,向樊启阳提了他姨今天出院的事儿。经向晴这么一提醒,樊启阳一拍脑门,才想起。
他让向晴自己挑选了两盆小型盆栽,就关了门,上陈阿姨家去。文竹和绿萝两盆小型盆栽分别在两人手中摇晃着纤枝绿叶。沿着门窗扇扇相对的不足两米来宽的小道再走过街巷,一路上两人都静默得像捧在手中的盆栽。此时隐约的水雾早已经消散怠尽,阳光暖暖地打在身上,清风吹送的流云折扇般叠折,渐次展开的天蓝得像洗净过似的。
街巷的中午也是安静的。收了摊点,关了店门,人间的味道散尽,只有一条街道依旧静候在那里。向晴边走边看着自己短短的影子贴在脚边寸行,抿着嘴偷偷地笑。那么短小的像兔子短尾巴的影子,缩成了团,在身前蹲成点儿走,矮胖子似的。这让她想起《水浒传》里卖烧饼的武大郎。小时候,几个孩子看完戏,就拉了件连衣裙套上,学着经典人物武大郎蹲着移动。一挪,一步,一吆喝。走累了,就跪着走,边走边叫卖:“光饼哦,卖光饼哦——”玩得开心,全然不顾女孩子的形象。拿条毛巾往头上一裹,再搭根木棒、竹棍,缠上两个破篮子,如此形象照比度就明显加分,博得众采。冲着可乐、搞怪的模样,这个角色居然抢手得很,引得大家竞相模仿,玩得不亦乐乎。美艳动人的潘金莲是人人不屑的角色,倒还有几分理儿。只是,年轻英武的武松也没人抢,还真是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儿。反正,在孩子的世界里,扮个角儿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随着个人喜好挑。于是,矮穷矬的“烧饼大哥”风靡了整个“儿童戏班”。一拉四、五个开心的矮穷矬嘻嘻哈哈地闹腾开,疯了似的。每个都在叫卖,但是谁也不卖谁的账。想着,想着,向晴禁不住对着身下的影子小声“哧哧”地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