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向晴对着一盆水定睛,像一尾鱼游在其中。水中倒映的不只是她晃动的倒影,还有下午办公室里那些细小的碎片。现在,她身体里游动着天空的鱼,每一个角落都有敞开的光亮和阴影。流窜在水里的影子越来越多,聚集成一个热闹的海底世界:
“许向晴,是吧?”转椅一转,静水般清澈的玻璃上映着的颜容——精致如瓷的皮肤,唇色轻点,一袭白色的职业套装,加上黑白相间的蚕丝巾,清新雅致的像一茎水墨荷花。对方一眼就看出了向晴眼里的疑惑,接着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新任的营销部经理——徐夏箐。你就是我的助理秘书——许向晴?”
“我就是许向晴,欢迎徐经理上任。”
徐夏箐眉眼一弯合,笑而不语,有一种独占一属的骄傲。她微微颔首——浓浓的咖啡奶香飘过来,是拿铁。
“以后下午茶时间,请为我泡杯拿铁,可以吗,许助理?”说话时,她的脸和脖子侧向着向晴,溺在手里还泛着泡沫的咖啡的香气里。
“好的。”咖啡的奶香还在办公室里绕着。向晴微微颦眉,她不爱办公室浓郁的咖啡味道,尽管她也喝咖啡,喝卡布奇诺,喝马来西亚的白咖啡,但在办公室里只泡泛着淡淡茶香的绿茶,偶尔红茶相伴。抱香而茗,淡而不浓,香而不郁,始终让办公室里保持着那份清新……
“嘿,向晴,好了吗?”沈络在不足两平方米的洗漱间外轻轻敲门,弥漫的黄昏渐渐合上书页,游鱼尽散。草木失色,窗外的芦花飞尽,剩下光秃秃的芦杆,笔直地站在寒风中。世界疏朗了,透光了。一轮月色恰好,静谧中勾勒了一幅素淡的水墨画。向晴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给沈络的那杯菊花茶里加了几粒枸杞,瞧了一眼坐在客厅的长椅沙发上一脸平静地嗑瓜子的琪琳。“咔,咔,咔”一粒瓜子进去,与两瓣瓜子壳出来的配合极为协调,不落一秒的间隙。一场降雪灭了地面上、土层下的病虫害,似乎也将她身体里的那些强撑出镜的那点以逸待劳的臭毛病给掩埋了。小茶几上不落微尘,室内被收拾得顺眉顺眼,看着整洁、舒心。
“你要茶吗?”
琪琳抬了抬眉:“今天一天,我喝了三大杯咖啡。你抽屉里的,味道淡了点儿!”
一开腔,她身体里的杂草又开始萌发了。歪斜了一下身子,又撩拨起她那丝丝缕缕都弯弯绕绕的头发。
“看来,大雪也没能完全抑制发病的频率。”向晴端起茶杯,冲她促狭一笑。
她也不当一回事,继续将满头不安分的头发斜斜地拢在肩头,迎春花开启精致的小嘴接雨水似的继续嗑她的瓜子。
向晴拉把座椅往阳台上去。暮色苍茫,风中音韵起伏,寂静地跳跃着……她的思绪又飘回了下午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的视角不错,光线也好。”徐夏箐轻轻推开转椅,手若柔夷,端起桌上的那杯拿铁,水雾缭绕,浓香飘溢,轻盈地绕过办公桌,绕到向晴身侧,回眸清浅一笑,轻烟袅袅般,仿佛世界都在袖子间,挥一挥,来即来,去即去。
阳光很给面子,给高挑的身影补光,从明净的玻璃门出去,长长的影子依然婀娜动人,鞋跟与地面接触的声响有节奏地拂过许向晴微颦的眉头。远处走廊的尽头,懒洋洋的几株大树裹在羽绒般柔软的雪花的环抱下,还在混沌的梦境中,把茫然立定在玻璃门内的许向晴,也统一了表情。
郑惠敏也来了,适时地拿鹿角般的枝桠拍击了许向晴一下,把一个瞬间秘密停顿下来的世界再次微妙地警醒。
“怎么?她要来这间办公室?”
“你知道?”
“当然,她……”郑惠敏有意调整低音,挨近许向晴。她的表情神秘,蜗牛的触角刚刚延伸,忽然在中途静悄地收住了。她的欲言就止,故意留着一个玄关让许向晴增加紧张感,存放像寓言一样丰富的无数可能。
“新到任的部门经理,徐经理。”许向晴朝向郑惠敏直立地站好,正视着她试探自己的目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离开了还在察言观色,暗自分析着自己的郑惠敏,也把一大堆尴尬的分不清来意的底细,全撂在身后。
雪地里尘埃尽失,被洗浣得找不到痕迹。坐回办公椅上的许向晴开始动手收拾起自己办公桌上的一些零碎,冲着还立在敞开的玻璃门侧一脸摸不清神色的郑惠敏嫣然一笑:“收拾收拾,最近我疏于整理了。你看桌面都乱成这样了,挺不像话的!”
郑惠敏耸了耸肩,首次回应了许向晴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转回自己的办公室。
不知道,是外来人员的到来让郑惠敏安定了心绪,还是看到许向晴离开了那把曾经争夺不下的交椅,积郁在内心的愤懑放下了许多。那一笑,郑惠敏往日的两眼寒冬,深掩的萧杀竟然全都一扫而尽,仿佛一时之间冰消雪融了似的。
刚喝下一口热气还在绕着杯沿氤氲的茉莉花茶,从洗漱间传来洗衣机抖身、跺足的杂乱喧响。这台老旧的海尔品牌的大神童洗衣机,又开始抽风似的乱舞,因为脱水时太卖力了,常常会在筛动着甩干衣物的同时,自己乱蹦乱跳地试图挪跳出了小洗漱间,往门外冲撞。
“沈络呢?刚才不是就在里边?”
琪琳的反应最快,一个箭步过去,也不管里边有人没人,青春的粮袋“扑”地就飞身上去——
来不及阻止了!向晴心想这来自二手市场的老东西不塌了才怪,而琪琳居然已经高高稳坐在洗衣机上了。
“瞧——这就听话了!”扑腾着两条晃在洗衣机上的大长腿,摆放的姿势高低交错着,右手往身后一撑,侧身冲向晴和沈络生摆出个唯美的车模造型。
从寝室夺门而出的沈络,一眼瞅见将洗衣机调教得如此顺从的琪琳,乐了:“以前,我们怎么从来没想过,可以用这么一招呢?”
“那是——你们笨!”琪琳忘我在自己的世界里,身下那个老旧的洗衣机极不配合名车的闪亮光泽,不足两平方米的“车位”里蹲坐着的几处掉了漆,只能裸露着锈迹斑斑的机身,造境中的“高贵”越发得难堪得像“落难”!
“嗯,挺‘美’的。继续——今晚就别下来了,继续美你的吧!”沈络和向晴笑着各回各处。
琪琳在洗漱间里对着一小块整妆镜摆弄了几个姿势后,降服的洗衣机也完成了脱水作业。她摁了摁机盖,自言自语:“没想到,这破洗衣机承重力还不错。”
这一热身,她身体里的细胞又活跃了,妖气复苏,帮她填满了这一整天空落了的寂静。
“你们说,我去应聘当车模,行不?”
“行,国色天香,天姿绰约!”
“花枝招展、气质卓众!”
沈络和向晴这么一唱一和,琪琳恼了,却还是嗔着撅着樱桃嘴:“给个参考意见,你们就这么嗤啦嗤啦的……”
还没来个回合,琪琳这么一说,向晴和沈络就全没了开玩笑的兴致,讪讪地笑着围拢过去,正二八经地给琪琳做起了参谋。
从形体条件、外在气质、穿衣打扮到内在修炼,三个女人一针一线地织锦,纷呈一个完美车模的理想模型。小屋子里些许热烈久久闭合不了。
那一整晚,她们喋喋不休,全被琪琳的“车模梦”催眠,集体做梦,集体入境,似乎一夜之间,这个简陋、狭小的屋子里就能造设出一个明日之星。这种绣口一吐就是一个盛世唐朝的冗长预设,也让她们瞬间在辽阔的虚构中享有了它的茂盛。
一觉醒来冰雪消融,林立的树木又现出草色。水晶宫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钢筋水泥的高楼建筑巍然如初。
许向晴习以为常地推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还是熟悉的样子,徐经理还没来上岗。
她抱离了昨天整理好的那一大箱子的零零碎碎,抽身离开还整洁一新的办公室,回到办公室一侧的那个转角间。半个多月的离开,又回来了。紧闭了十多天的办公室,空气里有轻微的霉味儿。她推开了所有能敞开的窗户,开始擦拭桌台。
“这些事儿,不是可以请清洁工来做吗?”
“不用。今早清闲,一张桌椅自己擦擦,能费多长时间?”
“公司里的人若全都是这样,还要清洁工做什么?”
“她们要做的,远不止我们每天能看到的。” 向晴抬眼冲她笑,“这张桌椅太熟悉了,擦擦它,就记起李娅静还在这儿时的情景。”
“你居然还记挂着她?”郑惠敏一脸惊异地挑起了眉头。
“在她的手下的那段时光,学到了很多。”
郑惠敏的眼神带着弧度,从向晴正在擦拭的办公桌飘到窗外去。她一声不响地定了一会儿,又一声不响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