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跑了几道弯,下了几层楼梯,直到眼前闪过手机微弱的荧光,像突然跃出水面的一尾鱼,向他的这片水滑来。
黑色幔帐里的楼梯泼墨晕染,而这灰暗中久违的却是潮湿的气息。
“我在这儿!”他低声地重复着。
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在体内狂生水花。她掏出来的波澜是冰凉的,不断地瓢泼出去,仿佛等一片汪洋之后,陆地就会自动站起来。
他们在楼梯的台阶上坐成黑暗里的两根弦,一弦稍高,一弦略低,缓慢地渐次平复中,安静了下来。他拉住她的手,一级一级台阶往下走,直到光线透进来,像楔子,再慢慢扩大了范围。
月华淡淡中,她倾斜过来的身影正落入他怀抱。不过,那是他的臆想,就像不由自主被卷入了一条河里。光线触及到她的侧脸,仿佛沉浸在一片白色的湖水里,而他的目光如同帽贝,吸附在上面。
四周的一切,在月光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又从他们面前移过。他的喉咙里汹涌着趵突泉的泉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但推推搡搡的,滚翻在一起,却卡在嗓门眼儿。
他不得不清了清嗓门,说:“走,我们到海边走走!”
这一句话终于展翅飞出了。它飞出了他的嘴唇,又斟注了她的耳朵,轻拍着她的湖水。
她的眼睛有些微肿,凭眼角的一瞥矜持地回应,纤细得被飘忽不定的风轻轻一舞就没了痕迹。
斑驳、闪耀在海面上的月光再一次融进了他们的身影,从茶水壶里氤氲开的水雾再一次朦胧地缠绕着他们。窗帘起伏,黄色、绿色的光线扶窗而入,摆放在桌子正中的一束白玫瑰被虚幻的花影托举着,萦绕着,浅浅地在影影绰绰中又绽放开了一朵朵的花蕾。盘碟上映照出来的一个个圆圈,在橙黄的灯光下,漾开涟漪。从脚下传来的蓬勃的浪涛激荡着,轮船轻柔地摇荡。他们坐在客轮三层的一个小客舱里,能感觉得到身边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微微漾动着。
来自海上,手风琴般悠扬的海风拂动船帆、海浪、树木,一串串小小的音符的奏鸣更让人着迷。那一刻,遗世而独立,空气也因此变得分外的透明,置身于天地间,流泻在四周的光亮都成了一种心灵的沐浴。端坐其中,被不断展开的风景,新鲜的画面重重包围,而思绪出离,仿若离群索居。
这崭新的空间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它安慰她的同时,也在沉静中专注地挖掘她内心的低语。
她知道,她的内心深处始终住着一个任性的孩子,在现实面前又不得不徘徊在遵从与背离之中,在稠人广众中的纠结的她,在一次次将内心中的奔突杀死之后,再生存于条条框框中的她……她自问,这种协调是不是一天一天掐住了可以聆听自己的声音,还是安宁中融合、共通,真正找到了正确的选择了呢?
就像爱默生所言:“铁器如果存放在五金店那里,就会生锈;啤酒如果不在合适的环境里酿造,就会变酸;船舶上的木料在海上不会腐烂,但如果搁置在岸上,则会变形,收缩、干朽。”生存的法则,从一开始就给铁器、啤酒还有木料布置好了空间,所以有人谨小慎微,不逾分寸。
多少人丢弃了“抓抓挠挠”的痛痒,举着“应当”的尺码与生活握手言和,就有多少人慷慨大度地享受随遇而安。这种意义上的“成熟”显得无比高尚,只是,又隐约像是一种炎症的治愈。
独处时的她们谈天论地,“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脚不着地的飘然自如,做了一回避世神仙。
“在天地万物之中,我愿意拥有一座无人侵犯的孤岛。让我们像众神一样分席而坐吧,在环绕着奥林匹斯山的一座座山峰上遥遥相望,侃侃而谈,这是一种让对方保持亲切的迷迭香。”
向晴讶异于沈络能够激情饱满地将《礼貌》中的字句诵读得如此完整。她托在手中的玻璃茶杯被优雅地举起,仿佛那是致以对面椅子上端座的众神的琼浆。然后,平静如水地饮下杯中的茶水,置之一笑,轻放茶杯。才情奔突时,清风淡日款款来,明亮的假设中,阳光也是甜的。
沉浸于理想国的这种愉悦仿佛酵母,美妙地发酵。她们热爱着的灵魂休憩的场所驱走了世俗的琐碎,玄妙地构筑着驰聘自由的精神国度。然后,在推门而出的那一刻继续双脚着地的行走尘世。
已经有多久,她们之间这样的豁然开朗的交谈,一日如百日般的芳香不断地冷静而客观地束之高阁?想着这些,向晴端起桌上那杯淡绿、清透的茶水,轻浅饮了一口。这个时候独处,或者闷头睡上一觉也许更好。她暗自想着,但神情黯然。
樊耀阳就在她对面坐着,出奇地沉默。
“怎么会那么迟?”
他不问还好,一问,她心里的风声、水声便哗然作响。她只低头,闷声不语。也许开口
就是泄洪,就是决堤。她还不能任由自己那么泼墨淋漓,横扫一切的将自己自暴自弃成一滩泥水。然而,她心里分明有积水,有泥滩,千沟万壑都湿漉漉的。她又喝了一小杯茶水,身体里的积水更多了。
红酒静泊的高脚杯,服务员端了上来,再放下时,就瑟瑟地红了。牛排也摆上了桌,刀叉已经俱备。她身在原处,口子裂开,不痛,刀叉过处身体里镀了它的血。
“对不起,我今天很累。”她放下刀叉抽身离去时,莫名其妙的像躲避一场疾风劲雨。他
追着出去。她执意自己走,在风中裹紧了衣裳,像一粒茧。
这个夜晚,她分不清是对自己的逃离,还是另一种抵达。她知道,生活里没有魔法,所
有的困难都需要自己勇敢、努力地去面对。可是,她累了,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想独自歇一歇,照顾一下被生活打磨的虚薄。
钥匙眼的开启,白白的墙体,灯光抚摸过处,却是一屋空寂。她把自己平摊在床上,像一张烙在那里的一帖薄薄的版画。现在,她柔弱得 没有光芒,不是太阳,不是月亮,连星星也不是,心里翻滚的颗粒状的沙砾,都是不聚状的。她讨厌这样的自己,熟透的蓝莓一般软烂。
“卧室里黑透了!”向晴这样想着,蒸腾出一丝烦躁,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忽的身子一扭,翻身坐起。
“多讨厌,我得把它清理出去。”她自言自语,马尾一甩,仿佛拼命一使劲就能从脑子里拽走它,然后,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玻璃。
“它潜伏在暗处,它藏在我的心底里,它张开翅膀等待,它开始发威……烦恼是位朋友。烦恼是位朋友,而麻烦则是个敌人。并且不管我对它怎么做,他总是在长大……”《trouble is a friend》的音乐不知是从谁家的窗口飘出,第一次这样准确地敲击着她。
夜色中茫茫的空间里,城市像沉默的地图,依旧在喧嚣里安宁,在嘈杂中孤独。无论途经什么,都是一副冷眼旁观的脸,一日日迎来送往,波澜不惊。它以这副淡定的姿态演绎着复杂多变的风景。这一刻,她的目光里有了内容。
房间通风不错。沈络开门的那一刻,开着窗口的窗帘卷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卷着向晴的目光折回身来。
“嗨,怎么这么安静?灯也不开?”灯一下子豁开了黑夜的口子,沈络的手里提着一口袋,拎起来,冲向晴招呼,“看,可以喝茶水,嗑瓜子,啃麻花,扯闲话。楼下陈阿姨捎来的。”
她喜滋滋的放下口袋,这个房间瞬间有了暖意。
“沈络,可以喝点红酒吗?”
“啊?”沈络正在脱大衣,估计从嗓音判断出了异样,再端详了向晴略带疲倦的脸。于是,一个直发清汤的素人女子,埋进厨房翻腾了一会儿,这才拎出半瓶红酒,“琪琳还给我们留着半瓶,大概没过期。”她对着上面码上的日期细细地看了一回,这才端了两高脚杯过来。
“怎么突然要起这烧火的东西呢?”沈络笑,大概是因为琪琳灼烫的妖娆总与它推动着狂奔的缘故。
与向晴对视三秒钟,她发现,向晴没有笑容。
“小饮,怡情。来吧!”
“我,生火!”向晴坐下,就挪移了一杯,先喂一喂身体里的寒凉。
“举杯,接过月光三两,白描一下刻度。”
“在樊耀阳面前的逃离,也许是害怕内心的脆弱在一个男人面前瞬间被勘破。尽管在楼梯里那么放肆地大哭过一场,但都可以归结为恐惧。而在一杯红酒面前的落泪,却极可能清仓腾库。还需要一块蔽体之布,将自己裹实,独自静养,慢慢疗伤。”向晴这样想着,目光浸在红酒里。
“哝,把话说在心里,再加把火烧。这样,那些飞舞起来的萤火,就会回来看望湖泊?”
沈络的笑容明丽如一湖水,清浅却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