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识了琪琳的美容院之后,她就成了“一劳永逸”的代名词。当初在学校里就显富态的她,现在直接定居“富矿”,稍稍破土动工,就财源滚滚。
即便那是一场略显恶俗的表演,还是让沈络纯棉的心里一阵“扑扑”击打。她突然自悟似地学会了经营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好几回,仔细研究了自己。桃花轻绽,柳叶弯弯,美美的长在脸蛋上,纠结着舌头与心,一边幻想着建造空中楼阁,一边赞美着这样的现状,鼓励自己轻装上阵。
她恍惚了一阵子,还是被窗外的一束强烈的阳光折了一眼,方才跌回现实。回头一想适才的灵魂出窍不禁莞尔一笑,依然桃花清浅。她想起张爱玲在《谈女人》里这么说过:“女人往往忘记这一点:她们全部的教育无非是教她们意志坚强,抵抗外界的诱惑——但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
虽然说得有点以点盖面,但是不可否认这么一个聪明的女人,把一切都看透了,看穿了,看到骨子里了。也许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只不过,她尖锐的文字只是一件长满芒刺的衣裳,而内在的柔软还是低入尘埃里去。特立独行的她终究也没能超脱于凡尘俗世之外,没逃过爱情那一劫,也一样如苏青所言的“傻不经事”。
正想着,李主任晃着“白面口袋”,吹着口哨,横着过了门。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就坐在他的转椅上。一串崭新的豁闪的汽车钥匙在食指上转着圈儿。转椅也转了几个圈,得瑟得像被肥料催化、膨胀的大葱——顶着大蒜用。这镀金的时代,暴发户、土豪就着泥坯也能塑金身。
对着这副“裹金泥身”,她略微颦了颦眉头,先从眉眼造反,接着就急着寻个下落,忍着不动声色地出了办公室去透气。走道右侧的杉树和细竹的大盆栽青翠可人,英姿焕发。几缕阳光斜照,打着光在这块空气清新的空阔走廊。
“嗨,沈络——”“白面口袋”亮开嗓叫她。
先长吸了一口气,无比贪婪地把走廊外当天然氧吧,再长呼一口气后,沈络折身回办公室。“李主任,有何吩咐?”
“‘吩咐’,别说得那么见外。同是一个办公室的,哪里用得着这么生分?中午,我请客,老周和你也一道去坐坐。”
“不了。我中午要见个客户!”沈络忙找理由推辞。
“什么客户那么重要?请来一道儿吃饭。”
“欸,我也是。中午得陪老婆去看个病。”
“不给面子,是不是?”
办公室里停了几秒钟的安静。“白面口袋”还是坐定转椅,一副金身闪耀。沈络只觉蒜气十足的鼻息,扰得四周的空气糟透了。
“李主任,好事临门理应庆贺。要不,改天由我们请客,贺喜贺喜。”这话一出,沈络也觉得虚假得令自己做呕。只是摒住了鼻息,强忍住自己的厌恶,继续装腔作势。
“已经订了桌,大家就不用客气了。十二点准时出发,就这么着。”“白面口袋”忽然从未有过的大方,而且如此侠肝义胆得令人畏怯。
沈络偷眼瞧了瞧老周,见他也朝自己的方向望了望,一样是一脸迷惑。不知李主任的鸿门宴唱的是哪一出,但只能是看着一段是一段,边走边看着。两人默然不语。
不出所料,中午的饭桌上挨挤了不少业内的名仕。杯酒交错,李主任就支使开了。“沈络,表示表示。老周,你也意思意思。”
这一场杯酒交易,老周与沈络都成了陪唱。只是沈络依旧骄傲,但是舌头比较遭罪,“不好意思,小女子酒力不胜。一杯酒代为谢过,问候大家,也请大家见谅。此番李主任的胜情,大家一道答谢于他。”骄傲得令李主任不爽,拿蒜鼻呼哧了几口气,却不好发作。
酒气蒸腾,沈络借故离席去喘息,推门进了洗手间。洗手间的正门正对着一面赫然醒目的镜子。镜子前,一双晕开了圈的眼睛瞬间就叨走了沈络的眼神。那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琪琳。她顶着“老同学”的名号在等着沈络,就冲着这点,哪怕沈络毫无防备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的两只鼻眼显然无法满足她的装甲部队,此时冷热交集,每一呼吸都在掐架。眼泪出来,还是热的,滚着往外奔。鼻涕也冷飕飕地往外泄。最关键的是,她此时没有左右观瞻,只定格在镜子前。头发是蓬乱的,眼神凄迷。一只高跟鞋离弃在一米开外,崴着她的脊梁骨,料峭在冬日的冰冷瓷砖上。她的后背冷硬,一只脚实踏在镜前下方的那块砖前,顶在一只银光闪闪的七厘米见长的高跟鞋上,另一只虚绽在一侧光着脚丫的地板上。一高一低,一实一虚的摆放姿势像是公主下榻在异乡的出租屋里,令人看得周围的尘埃如雪片般在光影中扬起。想到前些天见到的她,花枝招展,奇香一身,与今日的唇色发白,蓬发凌乱一比照,变化突兀得令沈络吃惊得乍舌。
很明显的,琪琳的眼睛开了花,肿胀得像花苞儿。眼周各种颜色盛放——一串红蹿出,夹带着一些紫,支支棱棱的还有点儿棕红层层晕染开,扎染过了似的。她的唇角也被搓去了一块皮,渗着血丝,令惨白的脸色更有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凄冷。
现在,她不拿小嗓门说话,只拿着含着苞儿的一只眼瞅着沈络。那里埋着多大的伏笔?剧情充满悬疑,剧本有无限可能。更突兀的是,她拿着口红一层层地着色,腥红的唇色模糊了视线的轮廓,分不清是浓艳还是凄美。
她只是侧目瞅了沈络一眼,继续冷静地补妆,仿佛那些都是陈旧的,是经年的,挂在脸上、唇角,没有温度的旧画,拿根画笔刷刷颜料就调整出来了。
“怎么,你也在这儿?”她倒是轻松释然,补好了妆又是一副走红毯的感觉。她的嘴唇像两片干海带,一折叠就干花般艳丽却脱水,把沈络支棱到两米开外。
沈络呆愣了半晌,经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答道:“陪同事过来的。”
“哦,见客户。”她回应轻轻淡淡的,似乎一切都轻车熟驾。
正说着,门外“咚咚”一阵响,而后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走过。
有人问:“老板,她不会是自己走了吧?”
“不会,这女人就得把好自己的分寸,都得调教。上车!”
沈络开了门,看一溜人扬长而去,其中那个着黑色长装的男人的背影似曾相识。再也没有伏笔了。她回头再看琪琳——理了理衣裳,那朵含苞的眼睛经得巧妙化妆正开得不慌不忙。
琪琳若无其事地朝她唇角一勾,挤了两丝笑容,转身出了洗手间的门口:“走了。以后聊。”嗓门细长,小步子走路。仿佛一切云淡风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场战事,沈络不过是雾里看花,没见到硝烟,只见浓雾。看着琪琳乘雾而去,而她怔忡了许久。被藏娇的日子也时刻藏着银针,让沈络定在原地思量着自己七零八碎的日子,忽然觉得幸福得快要溺死。
在目睹了琪琳在包容性极佳的洗手间里流着泪化妆,把它伺候成皇宫,又继续笑脸如花地走出洗手间之后,她像串被折了敲针的哑铃,空晃着铃铛半晌不出声。但对比着一个小时前,她还在思量着的“一劳永逸”的“富矿”的失落感,此刻,她从未有过的自在,满足得让自己瞬间像饱涨了的汽水般不住地往外喷发气泡。以至于回到席间,还是不自觉地就自嗨了许多,多喝了几杯,引得老周频频侧目,桌下敲击她。她笑得阳光又大气:“呵呵,高兴。来!”又举杯敬了大家一杯。
李主任自然是高兴的,亮堂的脑门闪着红光,更显得耀眼,对着众人说:“日后,大家多联系。互惠互利,多多发财。”
“新车不错,花了多少?”
“四十多万,不敢拿它比霍总的宝驾,只是代步工具而已。车行的朋友给了优惠价来着。”
“来,干一杯,助兴。”
“这些年全依仗了老朋友们一如既往的扶持。”
这套话一筐接着一筐,场面上走的谁不知道是捏着虚晃的走台面。沈络还是笑,笑这些浮夸,也笑自己也假假地应和。她忽然无由地感伤起来,又找了个理由,默默地离了席。对着洗手间那面宽容的镜子,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礼物的孩子,黯然神伤起来。她没有琪琳那样光鲜耀眼的羽毛。她庆幸可以过得比琪琳自由。然而,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麻雀在一张可以透视的镜子前,一样地莫名地失落、伤感。她无比厌恶此时虚伪的,找不到骨头的自己。从某个层面上,她和琪琳几乎相似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