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云冉草纤的头像

云冉草纤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2/05
分享
《自我的对弈》连载

第六十八章 老屋故事(三)

向晴一边听着老人的言说,一边环顾着四周。在这样澄静的空气里坐着,仿佛缺氧以久的灵魂也悚然而醒,恍若还有清晰的影像在身侧次第上演。她沉浸在疏朗的枝桠与斑驳的光影里,依稀还有那张熟悉的眉目晃动着,轻声而模糊地唤着一个孩子的小名:“丫丫”,一侧回应的小手挥动着“呀呀,呀呀……”

那么多闪着光亮的镜像在水面上熠熠生辉,像一种凝视的对话,拉扯着她:太熟悉,却又陌生;太虚幻,却又真实。她在遥望,在倾听,在随处投掷目光的同时,内心轰鸣不止。

被拆解得零零碎碎的记忆在一遍遍地重装,它们无序地扔放在这院子里的每个角落。然而,每一个俯拾起来相似的影像似乎都能随时变动换位,重新组合了它们。她在越来越多的树木与石头之间听到自我的回流,却也随着这道激流不断迷失。

“她,是谁?”她茫然地注视着那幅画,“林倩篟?林倩篟?”她在一遍遍地默念中急速地搜寻着关于这个女人的梦境。然而,除了梦境,除了那同是一张蝶状翼形尾鳍的相关线索,她徒劳无功。

“其实,她还有一个名字,叫林忆嘉。那是她姐姐这么称呼的她。老人沉吟了一会儿,对向晴说:“你歇一歇,就走吧!这儿向来安静,不接待客人的。”老人说着,转身往院内东侧的房屋走去。

那个名字却像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咚”的一声落进水中——“林倩篟,林忆嘉!”灼热的白光让最后的一块黑影就此失守,抢白的空地带着夸张的重音,急剧地响起:“好了,好了,又不关你的事儿,自责什么?”

“怎么说,也是我娘家人,能不关我的事儿?”

陈老汉与陈阿姨的聊天悉悉索索在夜里的那点声音,此刻在她的耳畔忽然放大了许多倍。然后,回忆开始翻箱倒柜,关于竹屋、那张儿时的旧照片,银鱼项链,陈阿姨的异常举止,以及旧摆钟……那一刻,所有的漏洞连成一面大筛子,筛下来的丝丝缕缕续接成断章。而她跌坐在其间,还得紧跟着着这令她旋转的速度。

“等等,能告诉我——”向晴犹豫着停顿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关于她溺水的传说……”她的声音渐渐低弱,怕满塘的荷花听到,怕惊扰那安静的灵魂。尽管如此,就那么一瞬间,老人盔甲林立,一回头凌厉的目光和坚冰似的紧绷的脸,无声地喝退了她的下文。等她再鼓起勇气,再次探问时,老人已经离去。

她怔忡在那里,思绪破碎而凌乱。她的目光游离在四周,重新落定在女主人的那张彩绣上。衣饰也是精致的,前襟和袖管漾动的桃花,辰光恰好,朵朵瓣瓣在金银细线里悄然含苞,粲然怒放。

那些彩绣熟悉得带着逡巡的暖意——她想起家里也有这么一块水方帕。因为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乳白色已经泛黄,折叠得极为工整地搁在一个镶有桃花的描金匣子里。方巾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分别绣着粉粉的桃花,妩媚得满枝绽放,压得满弓一般。

时间在哪里装载过什么?她的银鱼项链是从那方水帕里取出来的。取出来时,还泛着氧化了的灰黯。

“来!”白方帕从手中滑落,银鱼项链晃动在她面前,“挂上!”

“方帕,好漂亮。”她拾起来,抚摩着丝滑的方帕,往脖子上围。

母亲一把扯下了它。“小女孩儿,不兴这个。”说着,折叠起来来往匣子里装。可那方帕两角怒放的桃花盯得久了,便也乱花迷眼,让人在线间拔不出眼来。

她在其间兜兜转转,也许是因为心里仍隐匿有未完整的遗憾。她不时地在这活体的老宅中寻找存在物的证据,也在此同时匀兑部分藏在梦境里的一些细节,慢腾腾地生发着麦芽一样嫩绿的芽尖。

她辗转着进了女主人的卧室。阳光横斜着,从婆娑的竹影间投射进来。层层叠翠摇映窗外,满山满谷的绿意与鸟鸣朝着敞开的窗口扑进来。窗帘是白亮的,雕花木床边一把团扇闲闲地搁着。这一切原本只存在于虚拟的现场,然而,现在它夸张地横陈到她的面前。

“会有那么一只白玉手镯,一套绿衣绿裤的衣饰……”她这么想着,拉开虚掩着的楠木衣橱。衣橱大开,一声闷响,她愕然地定住了神!

梦境和现实绞缠在一起,她的长臂比长城还要长,一推就推倒了一道时间的墙。绿衣绿裤丰实了她关于绿妖的种种想象。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触摸绸锻一样丝滑的绿衣绿裤时,竟然微微颤抖。

“垂着流苏的细绳腰带呢?”她的手又探入了三分——在悬挂的衣柜一角摸到了那条细绳腰带,流苏就垂在手掌心。她被蛰着似的,瞬间缩回了手,脸色腊黄。

水草青碧呀,绿衣绿裤,细腰一闪,一晃,水动荡。再一晃,一动,水草又晃。画面晃动着,向晴急速地关上衣橱,抽身飞离那间卧室。

一脚迈出卧室,另一脚还在卧室内,就听到院子外边有人进来。向晴还没见到人影,来人却一眼瞅见了院子里有陌生人,就警觉地提高了嗓门:“什么人?”

她迎上前去,简单地扰了扰了头发,掩饰了自己的慌乱。她甚至来不及多留意一下对方,就不假思索地快速回应道:“经过这里,看老宅布置得风雅,就进来看看。”向晴这么说着,低头就往外撞。

“等等!”她被穿着灰色衬衣和西裤的来人喊住。

她一仰头,碧蓝的天空,透明得能看得清云絮的纹理。而她现在,像剪过的棉胎,不占多大的地方,但是立在院子的偏门旁,居然有种捉襟见肘的紧迫感。

他绕到她的面前,目光烔烔地上下打量她,那个头发依稀有几分灰白的老人。只是,那道凌厉的眼神慢慢地柔和了。

“不再看看?”他问。

“不了!不好意思,打扰了一阵子了!”

“哦——”

她径直走出了院子,拉开了园子的竹篱围栏。她看不到菜苗和绿色的草甸子,像贸然偷窥的过客。

望着她背影离去的那人,却怔忡在那儿。“她的眉眼……太像了!”他对着那幅绣像交谈,“篟,你说,是不是?”眼角的泪花朦胧了周围的一切。他拿了一方浅灰色的绣帕出来,一方左上角和右下角绣有仙鹤的方帕,针脚细密,绣线配色得素雅、清淡。

他喃喃自语,寂寞的,梦呓般的,在空落的院子里与自己对话。时间在久远的干涩里,一天天地露出它的瘦骨嶙峋,像一个贫病者,只能凭藉着点滴旧忆来灌溉滋养。除了院中几声知了鸣蝉,弱弱地回应几声,再无更多声响。

村庄也是寂静得掐不出声响。向晴一路跌撞到路口,除了路口草丛里的几只编织娘在”伊梭呀,梭嘟噜噜——”地叫唤着,她不曾撞见一个路人,也未闻半点人声。走了大约一里路,这才遇上一辆摩托。她赶回去上班时,佳妮捂住自己吃惊的嘴巴,盯着她发直的眼神,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衣袖,说:“你,没事儿吧?”

她不语,进了办公室,就锁上门,在一面卷帘荫蔽的灰蒙中,一遍遍地串联梦境、记忆、现实,陪伴着原始的映象一页页地跃动。她就这么坐着,想着,想到天色灰蒙,累了,困倦乏力地小睡过去。她的梦境又摇了鱼鳍,晃着过来。

四周是水,她游出了一尾鱼的身体,她是一尾小小的鱼,自如地在光彩碧绿的水里游动。那尾鱼,鱼鳍撑了起来,坐直了,偏转过身来,对着她。阳光透过湖水,晃得她眼前一片银亮。那双熟悉的眉眼,慈爱地注视着她。然而,光线刺眼,她看不清除了眉眼以外的表情,隐约还是柔软的腰肢和蝶形的尾鳍在水中上下浮动着。是的,这双清亮的眼睛,那双缝在绣图上,长在她梦境里无数次,播放过许多回的眼睛,现在,它温柔得像月光……

手机铃声摇醒了她,然后,她失重了。她摇晃,她想起伍尔芙的那句话:“永远不要遗忘,生命中的时时刻刻。”而现在,她有一大堆丢失的时时刻刻,在没有回流的时间源头。她急于知道,却又矛盾着,那可能是撕裂的、毁灭性的,像个漂亮的漩涡随时可能裹住她。

她稀薄在记忆里,轻微地喘息着曲里拐弯的诸多关联。她说:“您知道蝶形尾鳍吗?听说,有一个叫林忆嘉的女人有过这样的尾鳍,但是后来意外走了。”电话那头的沉寂太长了,长到她以为断了线。她在电话这头,默默地挂断。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