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晴冲着桌上的文竹轻呼了一口气,眼睛低垂时,一脸妩媚。
一上午,郑惠敏的那句话把向晴捆扎得发紧,她摁压不住的思绪被窗外拂动不止的风一阵阵地撩起。尽管她不露声色地埋头在写字台上,还是在停顿的间隙中一会儿哗然缴械,一会儿哗然弥合,瞬间又合象成一体,搅得内心漩涡不止,时不时拍岸起伏。那些声音不断地涌动,撞击,变得越来越饱满,越来越宏大。
向阳的窗台,空气里渐渐弥漫着一股阳光熟透的味道,让人变得慵懒。阳光投射进办公室,在物体上折射出深重与浅淡的视觉反差。向晴就坐在光影的深浅中涨涨落落着一脑子漾荡的湖水,“水波”闪着亮光,一圈圈的扩大,恍恍惚惚的。
关于“年会”的热议也在营销部的大厅旋风似的刮起,“抽奖”、颁发“年终奖金”,这些还没揭开的未知数往往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抽离在外的向晴透过落地玻璃,往外望的眼神只是一缕空气。周围嘈杂的声音催不醒一个沉溺于自我世界里的人。
茶歇的时候,她的魂就挂在耳朵边上,身边眉飞色舞地高一声低一声的种种声响都是空白。樊耀阳的咖啡杯搁到她面前的轻微一响,却让她猛地从云端直坠,惊得拽线坐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用了!”
樊耀阳灰色的商务西装已经落座在她的对面:“这杯是给你的?”他怀疑的口吻带着戏谑的语气,嘴角上扬,紧紧盯得向晴尴尬。
他读出了向晴瞬间猝不及防的慌乱。她低头垂目,将一缕岔出来的长发拢到耳后,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掩饰了回答。她的咖啡在跳舞,黑白两色的晃动随着杯子轻轻飘荡,比起泡沫丰富的卡布其诺味道更香醇。
他看似不动声色地搅动面前的热咖啡:“蓝山的,不太地道。还是拿铁更适合你。”
她微微启唇,又闭上。其实,她更喜欢卡布其诺,淡淡的咖啡香,淡淡的,像她中意的绿茶和花茶。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味道,这种味道只为一小部分的人懂得。
她有点微微地失落。由郑惠敏多泡了一杯拿铁,而落户到她面前的这杯咖啡成了他读取自己的一个伪信息。可他并没有破译出来。
看他仍旧气定神闲地喝完面前的咖啡,其间接了两个电话,缓缓起身离去时,冲她抱歉地一笑。这个最初的冷面上司,正一点点露出他谦和的一面,骨子里却仍有一股子清傲,像有骨节的植物,沉潜、从容。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在转角的电梯门闭合,向晴还那么静静地坐着,咖啡从热烫喝到适温,喝到身体和眼神都被浸泡得越来越软,微微眩晕。
“年会后会有一场人事变动。”从人力资源部传来的小道消息,从一个耳根嚼到另一个耳根。对于这些向晴倒是不为所累,比起沈络和琪琳,她的际遇算是好的。
她思量着,年会一结束,就是期待以久的年假。这时候,无定草根就特别会盘着深长的老根儿思源。尽管平日工作忙碌起来,她们常常只能揣着手机移情别恋,在写实的城市人群里个个活得铜墙铁壁一般。能在夜深人静时,梦游一回故地,将梦里梦外勾连一回,便也足够阳光灿烂了。所有的异乡人,他们真实的台词在现实生活里,远比电视剧里要粗糙得多。
年终总结一提交,感觉这一年的时间就浇铸成几页纸张。接下来,只等年会一结束,赶在即将进入尾声的春运热潮里,做个彻底的闲人,被热浪一路推搡着回去。
年终总结会议上,徐夏箐拿着那几页纸在会上假唱一回,替营销部的所有职员工作做了备案,然后满面春风地回到自己办公室。
“文笔不错。”徐夏箐轻描淡写地将向晴的工作精炼地概括成四个字,但她的笑容没兜住,溢出来了,眼波泛滥,把一切都倒腾出来了。
向晴轻浅一笑,放下一杯刚冲泡好的拿铁,退出经理办公室。拿铁咖啡的香醇浓郁瞬间弥漫开来。“还是拿铁更适合你。”向晴回味着这句话,歪着头,扶着微微酸痛的脖颈,扭扭脖子,对着窗外橘黄色的阳光微笑。
年会上,营销部的成员分别领到了占年薪5%至15%的高额年终奖金红包。拆开红包的那一刻,乐得几个职员抑不住尖叫,引得周围人不解的侧目。
那天晚上,徐夏箐光彩照人的出现在晚宴上,一改往日着装风格,穿着一袭金色仿旗袍式的礼服,恰如其分地勾勒得曲线凹凸有致。随着裙摆的摇曳,精美的金丝盘花与蕾丝繁复盛开,像一朵金色的郁金香。精心梳理过的盘发修饰得她的脖颈更显细长,搭配上一条璀璨夺目的项链,衬托得她气质高贵、典雅。
自助晚宴上,无论是大厅,还是外面的露台,全是从高脚杯里品尝红酒的女人。在众多小口品红酒的女人中,徐夏箐这只拿着高脚杯的金色天鹅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不时,有公司高层上前与她轻碰酒杯,她也能应对自如。那个刚提升为市场部总监的姜某人(私下有人称他为“姜母总监”)一路追随,护花使者般,鞍前马后。戴着金边镜框,金丝猴似的精瘦的下巴也很讨巧,因为一直没合上嘴巴,拉得瘦脸更长,下巴也越发尖细得像把尖锥。
携美人共舞,是令很多男人赏心悦目的事儿。舞池里翩跹的婀娜身姿,裙角飞扬,暗香袭人,奢华而风情万种。一次次应邀共舞的徐夏箐优雅的举止,曼妙的舞姿,金蝴蝶般翩翩起舞在游鱼类多的舞池里,进退自如,完美得让人羡慕。
满池子光鲜羽毛的鸟和亮丽鳞片的鱼,隆重粉饰下的假面更方便让灯光退至次位。郑惠敏和郝淑静她们也像花瓣一样,娴熟地飘飞在其中,时不时衔回几条细绒般的消息,撩动得几个女人扎堆的人群细碎的窃笑。
向晴拿着杯果汁,在霓虹闪烁中,自动隐匿在自助餐桌一角,抽出家乡的寸寸缕缕,在回家的热望中制胚。
“年假打算怎么过?”樊耀阳挖掘的声响在她身后响起,即使她在水底停驻,他也能在众多飘飞的身影里找到。
“回家过年。”她才说出前两个字,他的眼神就黯淡了下来。其实,她的回答再自然不过了,每年年假期间,除了几个家在本市的职员留在公司值班外,公司大楼就像倒空了的巢穴般寂静。只是,他明知故问,还带着一丝渺茫的期待。
“当然。车票买了吗?”
“买了。”其实还没买。沈络、琪琳,还有小花,是不是都要各自回去过年呢?会不会在同一天回去?向晴这样想着,嘴上却那么应着,瞥了一眼樊耀阳的神色,目光就低到果汁的玻璃杯里。身体里有溪流潺潺而过,嘴唇蠢蠢欲动,但掖着不吐露只言片语。樊耀阳“哦”的回应了一声,补了一句:“跳舞去?”
“我不太会。”
“樊总,怎么坐着,不去跳舞?”不知是蜂忙蝶乱,还是满场喧嚣之余的清静,徐夏箐也过来了,美目顾盼,倩然巧笑。
“我也不太会。”他抿了抿嘴唇,拉出半截假面,既像是回答徐经理的问话,又像是在继续和向晴对话。
“樊总谦虚了。今年年会上怎么可以没有樊总的潇洒舞姿?”徐夏箐伸手邀舞,樊耀阳冲向晴抱歉地一笑,欠身一个弯腰,牵了徐夏箐走向舞池。
舞池里不小的旋风刮起——维也纳华尔兹,在经典的《波兰圆舞曲》中旋转如风的樊耀阳和徐夏箐娴熟的舞步立即吸附了很多人的目光。左摇右摆的杨柳腰,踮立在樊耀阳左肩上柔夷般的玉手,飘飞如蝶的裙袂,金光闪烁的徐夏箐在樊耀阳的带动下,无论是内侧旋转,还是弧形转动都完成极为流畅。
樊耀阳所说的“我也不太会”的确不过是回应自己的礼貌说辞,向晴静静想着。但不知怎的,眼前的一些细节如同低声的暗语,而她满脸的思绪被头顶的一盏水纹磨砂罩的挂灯裂纹描画得栩栩如生。
隔得太远了,樊耀阳的脸在快速旋转中看不清情绪,徐夏箐在他环抱的怀中裙摇裾扬。向晴怔在座位上,她居然清晰地听到大提琴的琴弦在身上缓缓地上扯,缓缓地下拉。
一杯果汁一灌而入。樊耀阳的目光从人头蹿动的舞池,在一个放慢速度的后退内侧旋转中,越过徐夏箐弧形转动的身影,看到一饮而尽,起身离座而去的许向晴,他的脚步一乱,徐夏箐险些脱身出去。
扶住花容失色的徐夏箐,一曲未尽,樊耀阳旋身将徐夏箐带离舞池,送至边座,就急着追出去。向晴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