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见到了那双绿色的袖子,蝶翼与尾鳍在空气中扇动。那是《山海经》里“状如鱼而鸟翼”的䱻鱼,是“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的文鳐鱼,或者是庄子里的鲲鹏和鹓鶵?然而那张眉目日渐模糊的脸,似乎又在逐日与她远去。那一直是梦境里邂逅的情景。很多时候,她颦了颦眉头,就又笑了。谁会把梦境当真呢?她有无数被消化的、遗忘的梦,近似于被不断淹没的日历。然而,向晴又皱了皱眉头,与之相关的梦似乎从未稍离。它有根芽,就像吃瓜子半吞半吐着,总还能触得到隐形的胚芽。被时间熬着,被岁月煮着,却依然一沾土就生,就枝枝蔓蔓地生长着。
想起林清玄的文章——《生活中的美好的鱼》中的句子“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智慧的鱼,时时在凡俗的日子捞起来一些美好的鱼。”“那些飘忽不定的思想的鱼,观点的鱼”时不时地随着波浪的涌动,鱼游到她的心里。那些轻盈的、自由的翔动时刻也无时无刻不萦绕着她,仿佛那是一个传世的香囊,掏得出所有羽毛般的、云朵般的自如,以及所有被意义豢养的翅膀。
“一个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高官厚禄,还是显赫名望?都不是,一个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是思想。”向晴低眉浅笑着。这隐秘的舒展的自如,是高于尘世含香的梵音。它曾经那么醒目地题写在她的笔记首页,这一刻似乎又栖至她的掌心。她端详着自己的十指片刻,然后释然地笑了,唇角那一弯浅笑有轻微的膨胀,如同此刻那微麻的尾椎处闪电的末梢,有着生命栖息的暖巢。
现在,她一启唇,香茗如绿水,它就藏在一只茶盏里,浅浅淡淡地倒映出一面碧空。她游走的目光里,有着比鱼游更生动而明澈的风景,原野那般畅阔而辽远。
她给沈络也递了一杯清茗,茶香淡淡,茶水温润、柔和。
第二天,揣着一个收纳箱,也揣着一段记忆,走出AP公司大楼的向晴,她侧了侧头。那座身后的建筑,仿佛一个人渐渐弱下去的心跳,落在她的背后。
“过去不过是一所银行,将我们最可贵的财产——记忆珍藏在其中。它赋予我们生命的意义和深度。”她轻松地呵了口气,冲着阳光披挂的松树微笑。
她跨过的路面有这座公司大楼的倒影,身边有滑过的轿车,下车开门的司机西装革履。樊耀阳探出车窗,盯着她手里的收纳箱看。
“真的要离开?”他眉头一皱,只一瞬间。
她有盾甲,斑驳的鳞片被浅笑掩藏:“离开,但我带走了最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
“思想!”向晴还挂着笑,笑着自己这么不合时宜地回答,然后不言不语地沉静地看着对方。他的脑海里充满疑问,疑惑裱糊在他脸上,也裱在车窗上,瞬间被车子风驰电掣地带走。
举着那个收纳箱,向晴出现在沈络的心意坊。成片的葵花笔直地站立,仰着金黄色的脸庞。她将那个收纳箱,举过头顶,像个巨大的冠冕,顶在头上。
“你没事举着箱子干嘛?”
“我端着的,那是我的思想啊!”
沈络一回头看到,便乐了:“思想?许向晴,你太逗乐了!可有人说,思想是乞丐头上的皇冠?”
“哈哈,自封一个无冕之王,有何不可?”她信手,把手中的收纳箱轻轻放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此生有一样东西是不能交换的——做自己喜欢的事,又不被他人任意地改变方向,不是自己真正的王者吗?”她有着一张和身后的葵花一样生机盎然的脸,微笑的弧度刚刚好。
“可是……”沈络定了定,想说些什么,却又咬住了嘴唇。她转过身来,套着手套,上面零星沾着泥。她好像把一句话含在嘴里嚼了嚼,又吞咽了下去,然后对着向晴说,“那就由心,做自己!”
向晴指着那丛向日葵花地:“一根茎杆能长出花叶,两根茎杆能长出思想,三根茎杆会长出天空。”她的眼神如此专注,她说,她的心内开着一扇窗,直指着远方。绿色藤蔓萦绕的远方,有着自然的味道。芦苇一样的细腰,水流不息,那些野生的东西吐出的气息也是灿烂的。
心意坊里那些纷呈的皂质工艺品,每一个都有着生动的气息。它们如同一场春天的邀请,让整个心意坊漾动着一股细小的和风。站在心意坊间的向晴转动一圈,大衣旋开,如同一朵花开。她的手里还拽着一个黑褐色的“石块”,掌心向外摊开,它在里面温热。
“哪,给你看看!”那是一块莞香树上取出的树脂,在收纳箱里呆得久了,差点忘了。要不是整理物品时发现了,真是亏待了这样的宝贝。向晴挨着向日葵坐下,手掌心里端着它,仰着脸对着她,笑得明净、清爽。
光阴有倾听的耳,沿着一条小路漫不经心地找。向晴记得,这块沉香是她父亲给她的。他说:“你知道沉香是怎么来的吗?据说,莞香树上取树脂的时候,很残忍,要在活树上凿取。伤口上的汁液从一条条手指般大小的马牙形的口子中渐渐渗出、凝结,取之,入水即沉,故名沉香。有的莞香树历经数百年,取香无数,遍体鳞伤,触目惊心,透着岁月的沧桑与沉淀。”
他手里握着那一小粒黑褐色的石块,拇指盖大小的一块树脂,坚实而厚重。他将她的手轻轻打开,将那块沉香放入她的掌心,轻声叮嘱道:“沉香之所以那么珍贵,是因为这与众不同的经历。将来在工作与生活中,无论遭遇什么,都要像这粒小小的沉香。”
他在用沉香的经历,告诉她,生命无非就是即使心口上创伤、愈合、结痂,也要安然把脱痂的伤口视作繁花。这是面对苦难,超越苦难的真谛。现在,它安静在自己的手心,如水中的骨头,被安抚,成为一个小小的驿站。
时间在微笑着,她的双臂上蜿蜒出莞香树的枝桠,叶片像风中的乐器,清脆地摇铃,奏响乐音。她说:“它有脚,还能生根!春服在身,何须冠礼?”古铜色的灯光下,她打开双臂闭着眼睛冥想的时候,风定树静。
那是生命经冬历雪之后的清新,仿佛在山水画中略微几笔点缀,那亩花园就绿色萌动,在那里做一个有着花木本心的人,倾听每一簇的花开,每一节树木的光景。闲时,研书安适如品香茗,濯以己身。她说,世事无常,唯有风景总是恒常。在那种“青天当被,绿水为床”的环境中,她的生命也在微风吹拂下,找到了馨香,人也变得细腻柔和。
沈络问她,现在的你是鱼,是风,是鸟,还是花?向晴指着阳台上的那几丛细竹,说:“‘窗前一丛竹,清翠独言奇。’心自沉淀,神自悠游。”
那个春天,琪琳发丝微鬈,波斯猫的魅惑的眼,颊上绯红,摇步生姿。与沈络和向晴拥抱过后,提裙抬腿往花车上坐,像一团红絮。她偏爱的裘皮披肩斜斜地披挂着,香酥玉肩裸露在外,羞涩如一粒果子,动荡摇摆。大地明亮,红色纸屑纷扬。在红色的烟雾里,每个人的面孔都被晕染出微红。琪琳挥别的手,撩动的轻纱,映在车窗上的脸庞鲜亮美丽,楚楚动人。春色渐次浓郁,翅羽崭新。迎亲队伍奔往路的那头炊烟暖暖,袅袅上升。
有人说,或虚或实的是历史,半醉半醒的是人生。她们就像无色的蝴蝶翅膀,因为外在光线的照射使其凹凸不平的特殊结构呈现出缤纷的色彩,每个人交付人生的答案都因为看待的角度不同,在不同的折射作用下发生不一样的效果。
沈络的世界仍旧云淡风轻,偶尔与向晴煎茶煮字,多数时候仍与那些皂团、泥浆为伍。她说创作的那些皂塑、泥塑作品本身就是在完成一种自我审度与自我完善,辗转其间的身影酵出异质的光华。
向晴则把花草丛林当亲属,做一个自由职业者,抽空去参加一些公益活动。那一阵子的忙碌时光,常常朝夕不相闻。然而,她是鲜活的,自然如花木,由心而开。她身上流动着原野的气息,草木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