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像厚毯似的裹着小屋,客厅还有悉悉索索的响声,琪琳拉好了帘子,抓了几套衣服在熟练地换装。
自从这个外来物种入侵了小屋之后,客厅的空间就成了她变戏法的小舞台。沈络和向晴也任由着她折腾,折腾累了,她就会蹑手蹑脚地撩起被子,钻进沈络的床。有几次,沈络是被她忽然伸进来的双脚给冻出了尖叫的。劝她早点上床睡觉,可早就习惯了夜深不寐的琪琳哪改得了呢?她说沈络的床陌生而窄小,床垫凹凸不平,很难睡得安稳。尝试着配合着沈络,几次早些上床,辗转了半宿,她就雕像般坐着,坐到沈络睡至凌晨三、四点醒来,掀被起身要上洗手间,冷不丁地被她暗夜中贴床壁而坐的浮雕瘆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以后,大家只好随她了。共处一室,向晴和沈络都知道,夜晚的琪琳是孤独的,也是心中凛冽的。只是大家都得忙于工作,偶尔为之地陪陪她,哪来得那么多精力?于是劝她,好好地找份工作,踏踏实实地干。
对于这点,琪琳不是没想过。借着洗手间的灯光,她悉悉索索地换了几套服装,又对着电脑显示屏大小的整妆镜自我调整了一番。她早想好了,明天,在她俩儿上班之后,上人才市场去看看。只是这点小算盘,她自个儿揣着,没和沈络和向晴提起。
清晨的阳光涌进小屋的时候,窗帘过滤过的微光还是把她唤醒了。她撑开眼皮,虚睁了两眼,把脸上的几丝头发拂到一边,打量了一下周围——沈络不在房间。她又眯上眼睛,朝里挪了挪睡得发麻的手臂。她侧耳听着:洗漱间的门“嘎吱嘎吱”地响过几次,有点儿下拉的金属门与地面剐蹭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让她牙根发软。这让人反感到极点的破门,她又小声地叹了口气,发狠地转向床里边。拖鞋“吧嗒吧嗒”拖沓出来的长音在小屋子里此起彼伏地应和着,而后,一阵子安静,继而传来“砰”的一声房门响——沈络和向晴上班去了。
她翻了个身,平躺着,发现豆大的一粒光拱着窗帘上的一个小洞溅着油花似的直蹦到了眼皮上。一茎花枝招展,鲤鱼翻身,腾跃而起。昨晚挑选好的一字步黑色套裙和白色小西装还乖乖地藏身在沈络的衣橱里。不知道是夜晚光线的缘故,还是窗帘过滤的微光,白色的小西装泛着浅黄色的光,柔和得像她的皮肤。
洗漱、化妆、更衣,一切完成妥当后的琪琳咬紧嘴唇,对着整妆镜忧心忡忡。镜子里的她,是另一个自己。平日或浓烈或冷艳的她,今天薄施淡妆,反倒让她有种东施效颦的不自然。她的脸色虽然铺了点腮红,但还是苍白的。苍白,使她显得有几分憔悴。她的唇色是自然裸色的粉,但和她习惯的红唇相比,是褪色后的残红落花。对着镜子里,不像自己的她,忽然像被吸走了魂魄似的,她原来所有的自信没头没脑地全涌了出去,只剩空空的一双眼睛对视着自己。她迷茫了,在屋子里绕走了好几圈,再回到镜子前端详。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她的胸口才不那么发紧。最后,她决定到小院里去走走,到别人的眼光里去鉴别自己。
架着高跟鞋,配合着一字裙裹着的双脚害怕落单似的,前后紧紧跟凑在一起,像着木屐行走的宫女。她的腰部不敢太扭,臀部不敢过晃,挺直地走路,也让她别扭得全身酸痛。现在的她正在邯郸学步,忘了自己以前是如何走得引火撩人,摇曳生姿的,一路提着腰,小心翼翼地向楼下走去。
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眼神,没有人认识琪琳是那个一头棕栗色披肩长卷,带着一排弯翘的长睫毛,会冲人发电眼的那个妖媚的女人。眼前这个束紧长发,安分走路且略显僵硬的女人,还是一眼被刚准备出门,上街买菜的陈阿姨发现了。
“哎,琪琳吗?”陈阿姨先是一愣,略微迟疑地试探了一句,然后上下地扫视了一遍,这才微微一笑,“真是你啊,这是上哪儿呢?”
“阿姨,你认得我啊?”
“哪能不认得呢?不就是更像你自己了嘛?”陈阿姨又笑了,对着琪琳认真地点头,“还是这样好看。”
琪琳瞪大了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看?”
“是的,这样好看!”陈阿姨说着晃了晃手中的菜篮子,“买菜去了。”抬脚走了几步,又回头问琪琳:“向晴上班了吗?”
“早上班去了。”琪琳应着,看陈阿姨“哦”了一声,走开了。想起昨晚陈阿姨的异样表现和今天对向晴的关注,琪琳的目光追着陈阿姨跑了几十米外,仿佛浮在他们之间的空气能够追讨出答案。
追着,追着,她眼前晃出了若干年前的一个背影,也是这样拎着菜篮子从她面前离开,说是让她等着,等菜篮子装满了,给她买的花裙子也带上了,妈妈就会回来了。只是她一直站在那个分别的路口,望呀望,望得太阳西沉,满天的云霞全都被一点点吞没下去,一丝光都没有的时候,她才抬着如铅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家。这以后,每个站在路口的提着菜篮的女人,都像是她母亲的背影。那些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没有一个她不以为是回来的母亲。她总要追着一个一个地跑,绕着一个一个地认……想着,想着,她的眼角潮了,定在那里,挪不动了。
直到有一天,她的父亲领回了一个胖墩墩的女人和一个傻乎乎的流哈利的小男孩。那个女人不比她母亲好看,却丰满得能掐得出水来。她用敌视的眼光看那个女人,拒绝与那个女人接触。她远远地看着领回来的这个女人与她的父亲有说有笑,还有那个一见食物就圆睁起眼睛,往嘴里一口塞的小男孩。吃饭的时候,她自己端了饭碗,舀了汤,走到家门口外的小台阶上坐着。一边吃,一边远远地望着……那年,她十岁。十岁的女孩,像遭受意外交通事故似的,她的世界残缺了。好几年下来,邻近的几个村庄都知道这么个哭着等妈妈的孩子,也有大人在教训不懂事的孩子时,在她后面指指点点:“瞧,就是那个爱哭包,就是她把她妈给哭走的。你可别学她,把妈妈给哭丢了!”听别人那么一说,她的泪掉得更欢了。
原本是要去准备上人才市场的,现在鼻酸、眼红的琪琳只能调头就往楼上跑。紧裹在身上的一字裙,裹得她迈不开步子。她拽着栏杆跑,跑得急了,一个猛抬腿,裙角开叉的地方,“吱”的一声咧开了更大的口子,直叉到大腿上去。她提起裙子往楼上跑得更急了。
急匆匆地挤公车上班的向晴,一到办公室,就见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便签条:
把本月部门各小组的活动总结整理归档,并将各小组开支情况做成一张总的图表。署名是徐夏箐。
她探出身去,一看,经理办公室的位置还是空的。
各小组的活动总结早做了整理归档,而各小组的开支情况,让向晴想到了之前上交的“关于预算开支内的节省资金的奖酬形式”的提案。提案如果形成,这份小组开支情况的汇总图表肯定会有变化。
好几天下来,提案的事儿没有一点儿风声。问过石经理,只摇头说,上头没露半点儿口风。向晴决定再去问问,却又蹰躇于她现在作为“经理助理秘书”的身份。
郑惠敏不失时机地绕进来,歪倚在门口:“嘿,你怎么也不去问问,那个叫徐夏箐的,有任命书吗?”
“你不是认识吗?”
“认识,归认识。任命的事儿,也不能凭她一人说了算。没个部门引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上岗上线的,不奇怪吗?”
“是奇怪呵,你怎么也没打听去?”向晴笑着回应她。
郑惠敏也不急,只撇了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随你!”
向晴一颔首,冲她点了点头,笑了。
郑惠敏微微一侧身,回眸一笑,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之间有了这种细微的变化,像一对留有分寸的弈手,又像是一对陌生的朋友,只是不再是敌人了。对于这些向晴也有疑问,但还是轻启朱唇又闭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珍惜眼前的美好,不是更好吗?
正想着,电话铃响了,是樊耀阳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