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附着眼耳鼻舌延伸,向晴的眼睛在晃动的茶水里。水草又在晃了,画面迷离曲直。那个女人又来晃她的眼了——身影闪烁暗示,绢一般美好而精致。尾鳍夸张得格外盛大,上面闪动着光斑。仔细看,纤毫毕现的细脉透明如叶片的纤维,纵横交错。她用长而宽大的裙袂去盛装,一扭身,裙袂旋动,尾鳍漾波。
那是早夜,明月高悬,微风习习,林忆蕾站在巨大的玻璃镜前侧身看自己。十多年,她的尾鳍日趋壮大,蝉翼般柔软的鳍翼绚丽飞舞,却也日渐超出她的负荷。她歪歪斜斜地走路。私家医生告诉她,她日渐消瘦的身体里,鳍翼上正不断增长的光斑会像毒药般侵入体内,并且一点点地消耗掉她的元气。
她理了理层层叠叠,略显凌乱的裙袂,静静地坐下。无数隐约而丰盈的心思纷乱交错,蔓延着绽放。她习惯这样沉默地与镜子对话,不愿意说的那些病疾,爱与悲伤都像蝶翼,像尾鳍,无形空悬着,却得用气血供养着,奇幻美丽而令人意外。
她见过向晴,从林忆嘉拿回来的手机照片里。一眼确认的眼神,所有的岁月劫持在那一瞬间。喜悦如此痛楚,她隐约记得那双小小的手,纯棉的被单和脖子上的银色项链。它们清脆有声,却触摸不到。
她在光线中的影子,再次摸索到了自己。她的手里有细细的一根绣花针,针尖起落,卷曲的话语就随之密布其上,手绢上,衣襟边……那原始温和的刺绣,让一切事物都渐次柔软起来。有人深入,有人浅出。
她目睹了向晴的两次探访。短章、复调——她们有相似的脸庞,相似的黎明与夜晚。披一身露水,穿过数条寂静的小路而来。她静静躲在隐蔽的侧门,用沉默压着沉默。她想,她是累了,故事只有开头,情节途经的部分丢失,然后就成了雕饰,成了刺绣。她念叨的旧事,紧挨着细密的针脚一片一片地落进怀里。
向晴的独自前来与樊启阳的忽然出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私家医生刚走,家人的心情还有几分不能释怀的混乱。向晴的探访安静如她的另一只手,打开柜门的方式熟稔而自然。她陷在那个画面里。看到向晴晕倒的那一刻——时光多么恍惚,她们都有晕眩的时候。想到这儿,透明的哀伤,又揪紧了她的心。这一针,她戳到了自己的指尖。
那天晚上,向晴说,她又梦到了移动的村庄,悉索的脚步,风声在耳。她的鳍骨处疼痛了一夜。她手里的银手链,色泽灰黯了许多。
沈络担心地问她,要不要再去检查检查?她朗声笑道:“没什么。这叫松筋动骨,万物蓄势待发。”她侧了侧身子,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那遁形的,透明的深埋在身体里的鳍翅,像是一场召唤。她正快乐地生病,眼睛和微笑都暴露在外。
明天,有一千个想法,一千种过法,一千种活法。之前,她未曾想过要做那个“山鲁佐德”,而那一天,她忽然萌发并且坚定了这个念头。她的故事未必要讲给“鲁亚尔”听,却不妨如观照草木一般,在完美的静止中悄无声息地润泽着每一天。想到这儿,她腾地跳起来。
她是会“编故事的山鲁佐德”,这想法让她兴奋。她周遭的集市里挤满了摊贩和买家,却还没有一个出售故事的人。人群清澈如液体,而她注视他们时却仿佛是货物。她要找找有趣的事,有故事的人,去更宽的河做纸上雕塑。那般单纯而奇幻的旅行,就像散漫在田野上的众多草叶,只要伸手,就能看到它们颤动地摇晃。
那个绢一样美好的女人,在她周围不断形成水雾。谜一样的梦境出入,世界仿佛一座庞大的幻城,生活一半在陆地,一半在空中。她的手指交流过的地方,画布般一次次归来。那感觉如同沈络的画石,每一道纹理都有色彩。
灯下的倒影,如云朵悄然生根,那份欢愉带着光芒随意生发。她沉缅于荡漾起伏的人间,鱼鳍翻动,蝶翼轻扇。
一个月过去,绣像上的女人化成空气,纳入了她的肺腑,绣进了她的纸页。她们之间心心念念,丝丝缕缕都相似。满塘的荷花都开了,团扇轻摇的女人的爱情故事穿越过几十年的时光,落纸成香。
再见沈络的时候,沈络捂着嘴儿一个劲儿地笑。她说:“我若多走一步,近了,就像见到了隔代嫁妆。”阳光攀爬在她脸上,她嘻笑着看向晴,那眉眼微酥的模样。
向晴浅笑。她的眼里有一面海,水在开花,她在透明的浮想里飞,眼里灼亮如火。
幻觉不断频繁,接近的海底也有无数跳动的光斑,在深水里晃。她的尾鳍摇摆着,翻转着,应和着。梦里梦外,水波不止。
她生活在幻境一般的世界里,时常出入其间,流连其中。沈络取笑她,这叫着火入魔。
“我最近这儿有毛病!”她拿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嘻笑着,眉眼弯成一道,“里面满是不切实际的空气和水,或者说是酒,或者说是毒!”
她说这话时,忍不住想到琪琳,拿自己和琪琳作了个比较。“琪琳是那种毒发在外的,而我是毒发在内的,五脏六腑都受之牵制!”说着,做了一个头昏脑涨的夸张表情。
“无药可救。”沈络戳她鼻尖。
“无需药救,这儿挨挤着许多的空气和水。倒空了,它就虚空成一个无底洞了!” 她回身给沈络添茶,一手指着自己的心窝,“这些疯话和傻话,只能和你聊聊,在别人那儿就成了离经叛道的怪诞了!”
沈络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看她仍旧笑得明媚,嗓音闷塞含糊。
沈络告诉她,见过郝淑静,她也离职了,说是要和男友去环游世界。对方是个摄影师,自由走动了很多年。她聊天时,不时地跨过沈络的肩头,远眺,一副乐陶陶的模样。
离开的理由千差万别,然而向晴说,这世界无论少了谁都能照旧旋转。不过是在千万条道路面前,众人各取所需罢了。对于功利者而言,除非是能从中牟取到切实的利益,否则一切即是分文不值。而她们要的生活,简单。
每当万簌俱寂,浩淼水波就像她头顶静静旋转的星空,每一粒星子都是翔动的尾翼,都捎带光芒。她在对话,和沈络,又似乎在幻境中的某个人物,或者只是和自己在交谈。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忙着掏挖自己和别人的内心,再填到纸上。现在,她有无数个“我”,自己的,别人的,皆可成为细节,在水流的潮汐中寂静开合,没有边界。
向晴离开后,沈络见到过樊耀阳,偶遇在小区的路口。穿戴整齐,但胡子却有些潦草。他问起向晴的近况,说她是个秉持内心的人,自有独特而丰富的灵魂世界。他还说,鸟类在夺权争霸时会与同类互相攻击,甚至不惜落光羽毛。她的世界不在战场,而在那个看似茧一般简单的心灵空间里,像一只蛾不断在超越与自我超越间激活。
原话经过输送,删减了一些,只留下一个概念,然而还是震波不小。它藏在深处,突然被晾在空气中。显然这句话溅入了向晴的耳朵,她的长裙婆娑着,缓慢地转过身去。
想起沈络告诉她的那个帝王蛾的小故事,再转过身来时,向晴蔻尔一笑。“谁又能真正懂得谁呀?”有些东西飘走了,但眼底分明有些东西又沉淀了下去。她在试着把呼吸放慢,调均的气息有疗愈的能力,“我以前不过是只倔驴,现在……”她在那里缚丝,却吞咽了后面的句子。或许,她更愿意完全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像巴尔扎克亲切呼唤毕安雄那样自然。或许,不全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