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樊启阳听到笑声,不解地侧目。向晴这伙儿还余笑未消,她注视着昵在脚边移动的影子把一件裤子整得像章氏大葱般宽敞——它们拽着双腿,蹲着身子,缠着双腿走。步子、影子,影子、步子,叠叠摞摞地往前走,还会不时地交叉,纠缠成一团,像被拎线表演的皮影戏,挡住光线的影子调皮而有趣:一会儿短细成四足,一会儿缠成一捆;有时纠结如麻绳,有时分明横陈自如;偶尔是水上浮花,偶尔是水底磐石……她一路只管低头走路,和这些变幻的影子玩着她的拎线表演的游戏。
“怎么,脚上粘上什么了?”
“嗯——嗯?呵呵,是啊!”
“蹭了就是。”
“蹭不掉的。”
“什么?”樊启阳听她这么说,便也弯下腰去看。
“影子。”
“影子?”樊启阳更是费解了,“哦——影子!奇怪吗?”
“嗯,有趣的影子。”
樊启阳被向晴一提醒,也关注起脚下的影子。“有趣吗?”
“你看,它们蹲在你脚边,拖着你走,又附和着你。只要脚步不停滞,它们就如同海浪,重复着潮起潮落,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低着头走路的向晴对着影子描述开了。
樊启阳再定睛看了看自己影子,还是没看出个特别来,侧目端详她的,才发现她和影子玩得正嗨!原来,不是影子奇特,是许向晴在和影子玩游戏——交叉迈腿,并步前行,顽皮得时左时右的像个小孩,配上她的“现场解说”,影子更是添了不少声色。看着,看着,他便乐开了。
“你是会编故事的山鲁佐德吗?”
“你又不是残暴的萨桑国国王山鲁亚尔。”
“如果当真有那么一个残暴的国王,你也会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一样精彩,哄得他开心的。”
“呵呵,我可不想遇见这样的暴君。”
一路上,向晴忽左忽右地招摇她的影子,时不时也要小调皮地穿插到樊启阳的领地里,继续玩她的影子游戏。
她说,每个人的影子都是与自己最为相似的人,它们总在冥冥中相伴相随,即使在黑暗里也能熟知自己的身体,准确地找到自己的故乡。
这个眼睛里装着别样风景的女子,仿佛是寄生在冥想中的。她说得一本正经,像个深沉的哲学家,而依然故我的天真,却仍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它们矛盾地存在着,又并行着。令樊启阳不解的是,在童真未减的身体里如何能同时栖息进一个深邃的灵魂。
“你经常和影子玩游戏吗?”
“好像有人说过,寂寞的人都喜欢和影子同舞,因为他们同是孤独相依的人!”
“谁说的?”
“不知道。”
“瞎掰的吧?你是寂寞的人?”
“不是。大概是灵魂寂寞。”
“哈哈,小大人,你知道什么叫灵魂寂寞?”
要说寂寞,在樊启阳的印象中,他的母亲才是个灵魂寂寞的女人。从他懂事起,他没见过父亲几次。对于他来说,父亲比客人还生疏。除了记得每次母亲牵着他的手目送那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略显臃肿的背影一步步地离去时,他从母亲眼里泛着的那点滴的莹光里读到她内敛的隐忍外,也读懂了那个远去的男人与他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他问过母亲,父亲为什么没和他们住在一起?母亲只苦涩的一笑,把他拥在怀里,安慰他,你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工作,难得回来一次。
“是吗?”他的疑问没得到满意的回答,而母亲对他的追问再无言辞复加。
他常常看静好只喜素衣的她寂寥的身影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长长的影子孤零零地拖延在身侧,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像打桩坐定似的,不言不语。最初还与茶与书相伴,后来常常发呆,书页静处,茶水静置,不声不响坐到微凉。有时捧杯清茶立在养莲的大水缸边,跟疏疏落落的游鱼一起发呆,也或许是候着天光云影在其中的徘徊,迷离走神。
院子很静。修剪过的花树大多低矮,高过人头少许,花色素淡,白的,紫的,被阳光一打,颜色就更浅淡的,游移其中的母亲也是素淡而安静的,静若其中一花一木。只有姐妹来访时,母亲才像从恍梦中复苏了似的,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荡漾开去。整个院子里的花木都瞬间勃发了生机似的,透得出绿来,映得出光来……
向晴依旧摇影行步,樊启阳沉于思忆中,小路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若不是被猛然闪出的一扇敞开的窗户直接截住了前行的方向,心头一凛,急忙止步,这才惊觉竟然走过了头。
及时调头转身,到陈阿姨家时,勤快的陈阿姨早已经张罗开了一桌好菜。一进屋,嗅觉第一个敏锐地赶在口舌之前饱餐。向晴倒是难为情了,因为没能帮上忙,反而让刚出院的陈阿姨忙碌着做菜,于是喃喃地说了句:“来得晚了!”
“不晚,刚烧好菜,你们准时来了!”陈阿姨这么一说,向晴只能笑笑不语,帮忙着分好筷子和汤匙。
当嗅觉与味觉双双丰富了,视觉功能岂能姗姗来迟?在似曾相识的屋内陈设中,无时无刻不让向晴恍惚在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里。很私人的触须又再次尖锐而真切,捅着她的大脑,熟悉的味道令她再次焊在那儿。尤其是那件陈旧的摆钟,摆动的钟摆仍旧一左一右地晃动着,在玻璃后面,边荡秋千,边用金属质地的泛着光的眼睛瞅她。她总是无法躲开这个有魔力的摆钟,一站在它面前,就会晃晃悠悠地被牵住了眼神。那个老钟仿佛它一直牢着她的七魂六魄。
“这钟,好像走时不准——”
“老年头的东西了,是我娘家送的嫁妆。家里三姊妹,每人出嫁时都有一个。现在,不好用了。但毕竟是娘家的东西,留着念想。”
见向晴执着筷子不动,“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吗?你看菜都凉了!” 陈阿姨往她碗里又添了一筷菜,“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向晴这才醒过神来,抱歉地冲她一笑,“好吃,挺好吃的。”
“吧叽吧叽”几口米酒的陈老汉只管自斟自饮,时不时“呵呵”两声算是应和,继续推杯换盏。
因为石子烙饼脆得作响,每咬一下就松脆得响得让人劲爽,然后,一直响到牙齿也很配合地合奏,“嘎吱嘎吱”地把它们一一对付了。
向晴记得街巷口也常常有这种喷香的石子烙饼,摊主是一个络腮胡子,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男人,遇上几个讨食的小娃儿,直勾勾地盯着烙饼看,总会找了些碎头给他们解馋,也不计较。他的生意总是极好的,两大盆的石头烙饼,半天就卖光了。偶尔母亲也会带回几块,说这些不规则地起泡的烙饼可以磕掉长了贪吃虫的牙齿。“牙齿里有没有作祟的贪吃虫呢?”向晴这样想着,但显然这个念头抵不上让她成了一只乐此不疲的贪吃虫的快乐,瞬间就撂到脑后。现在,它每在口腔里快乐地脆爽一下,她的一些记忆也松脆地响动起来。
旁人自然是无法明白,只看她发愣发呆地咬着石子烙饼,不出声。陈阿姨冲樊启阳使了个眼色,探问哪儿有不妥。樊启阳一味摇头,刚才路上还乐呵着,这一会儿中了哑枪,不发声了?
直到一块石头烙饼啃完了,向晴这才开颜一笑:“好脆哦!”
陈阿姨舒了一口气:“喜欢吃,以后常来,我给你做。”
“都是石头疙瘩,你以为别人都爱吃?”陈老汉在一旁又搭腔上了,“来,还是这剁椒鱼头好吃!”吃得满面红光的陈老汉不知是喝了点儿小酒,酒色上脸了,还是给辣出了好气色,说着,给向晴夹上一筷子。
这一开腔,两老又杠上了。只听陈阿姨数落开了:“吃,还吃,又是酒,又是辣,小心把你的那点老肝给折腾出毛病来。”
陈老汉这回倒不急着回应,慢悠悠地晃了晃脑袋,往杯里又倒了些米酒,“吧叽”之后才说:“老肝倒是没毛病,心也挺好,但不知是谁,心里出了毛病,还上医院里躲自在了!”
眼看着雄雄火苗即将点燃,陈阿姨的脸色急转赤红:“这臭脾气的死老头子,说上两句话就要将死人!不说话也成不了哑巴!”
向晴和樊启阳连忙和事,这才熄了一场战火燎原。临走了,陈阿姨还非得给向晴捎上两块石头饼,说是给沈络带去。
这个下午,沈络的手工香皂作坊也迎来了一批“客人”——老同事的参观。不知是哪道风刮来的,领着一队人马前来负责市场调查的“白面口袋”,随身搭档是女的,听说财务科新调入的一名新手,带着参股的份额来济身财务主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