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满树的烟雾裹在厚重的树挂中等待萌芽;窗内,像鹿一样伸长脖颈的女人和一群树挂般裹得生紧,看不出实质颜色的女人。
向晴往通往门外的办公厅那扇深茶色的玻璃门瞅了一眼。她一向不喜欢它。原本窗明几净的玻璃,因为一层保护色的伪装,总是含混着,看不透彻。现在隔着一扇玻璃门,门内、门外,似乎不仅隔堵着一层颜色,还隔离着一个世界。然而,因为它的存在,又让她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再次把目光投掷到透明的玻璃窗外,仿佛探出去的一双眼,能震落枝梢上的雪花,纷扬着飘进她的眼眸里去。她窃喜于这份自由,而窃喜持续不到十分钟,敲门声骤然响起,简直洞穿了茶色玻璃门,长驱直入。营售部办公厅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抬起来头,头颅转盘似的转向茶色玻璃门。
玻璃门还是很单薄,关键的时候,也脆弱不堪。门一开,是AP公司一向严谨刻板的人力资源部的贾经理,还是灰黑色直板式长呢大衣,终年黯沉的灰脸,一头干练的短发,每一根都梳理得服服贴贴,近似于动物的毛发,富有光泽,而又有条不紊。她的头发是直的,鞋头总是方型的,大衣从来是直板的,就连说话的语调都走直线。现在,她的表情是僵的,身板硬得像根棒似的,站在向晴面晴面前,短句像小石子,一个个地往外蹦。
“出来一下。”
向晴本想请她坐下,见她说完话,就调头往外走,只好跟随着她走出了营售部的办公大厅,转过长廊的一角,丢下背后一溜好奇的目光。
“你迟到了。”
“嗯。”她说得直接,答案早在手中,向晴只能乖乖回答,而后,像筐里待削的土豆,接着听她的下文。
“扣三天工资。”
“嗯?”这个结果还是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测值。向晴鼓了鼓腮帮,撅了撅嘴,低头暗想着,自己真是烂瓜皮当帽子——霉到顶了,才迟到几分钟,就要扣三天工资。这样想着,便悄悄瞥了一眼她斜打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直尺形的灰影子。
“写一份检讨。”
现在,她脑袋的灰色的影子就压着向晴的脖颈,像黏了块粘灰的橡皮糖,仿佛给贴了一个“迟到”的灰暗标签。向晴只好又回应了一个“嗯”。
三个“嗯”之后,贾经理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和缓了许多。
“认真看看新员工守则。”顿了顿,又说,“要在公司长久地做下去,就得时时刻刻地守住职责。”
“是。谢谢贾经理提醒!”
“到公司几个月了?”
“八个多月。”
“提升得够快!破格提升?”
“嗯?”
“公司里未满一年工作经历的,不具备提升职务条件。”向晴的头垂得更低了,在她眼皮底下,直线性的虚长身影在切割视线,左一块罩在阴影内,右一块隔离在阴影外。这让人摸不准的语气,分辨不清是褒,还是贬。向晴只好不吱声。
贾总说完这个长句后,扯直大衣,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向晴一眼,仿佛她身上写着答案。而最后一句话像是感冒预防,让向晴细细地从头到脚地审查了一下自己,而后迅速抽离走道。
“龙尾巴上的虾——棍上天了!”这种莫名的受宠,反倒让她受宠若惊。回到办公间,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左思右想,也没找出自己破格提升的原因,只怕别人要笑话她筐里没鸡蛋,还硬做槽子糕。这种忐忑,没着没落。
沈络却不以为然,她的声音沿着电话线那头煎鸡蛋似的“滋滋”声传过来,把响亮的呼吸声也带了过来:“借鸡生蛋不就成了?”
那个上午,沈络接到了两个电话预定签单,缘于“白鸟之恋”的创意礼物得到小范围的认知。订单中有一份是为好友订制生日礼物,两份是结婚周年纪念的礼物。
阳光挨着她的脸瞬间长起来,她的眼里有太阳能,蓄得满满的,柜架上的每个手工皂也都在放光。
沈络根据叶芝的《当你老了》和卞之琳的《断章》,按诗歌情境分别为老年妇和年青夫妻各设计了手工皂的情景模式,而这一次,准备以语音录音芯片代替纸片的传情达意效果。这个设想,让沈络又激动了许久。然而,怎么收录语音录入到芯片上,沈络犯难了。一个人正嘀咕着,隔壁柜台的那个小姑娘开口了:“沈络姐,我帮你介绍个人——”她把舌头一绕,间歇拖长,沈络忙摇着头,一口回绝她:“我有朋友了!”
“开音像店的。”
“不要。”
“帮你做录音芯片。”
听她说完,沈络乐了:“以后,说话别分成两截说,行吗?”
芯片的事儿能解决,制作这两款手工造型皂也就成功了一半。沈络眼里的光亮又拧亮了几盏,一抬头,在明亮的白天里“啪”地打开身边的那盏LED台灯,泻出的银光把她周身都镀亮了。她的手指平滑,像蜘蛛织丝般灵活。现在,她正专注地给长椅雕镂图案,给手机的免提键上只剩她“哼哼”挤出唇间的歌声。
她那头意气风发,自然看不到向晴满面尘土。
“借哪儿的鸡?”歪着脑袋想,向晴想起鸡舍里被金灿灿的稻谷吸引了,扑扇着翅膀,羽毛乱飞,裹着风儿,争先恐后地重新钻回鸡圈的鸡群,便默不作声了。
整理了一下桌面,她还得定下神来,好好写一份端庄、严肃的检讨。只是一侧目,就忍不住深深地看到窗外去。
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渐渐细薄,像盐料一般吞食了整座楼房的外围。现在,整座楼像个白麻袋,腌在其中的大部分都在寒冷中喑哑,他们的身体没在深色的褶皱里,沉默着进出。底楼进出口处,旋转的玻璃门在出入的身后偶尔嘶哑地发出几声呻吟。
她的手指变得冰冷、僵硬。键盘敲击的小字,像从蛹里爬出的蝇头,黏在屏幕上,黑乎乎的,黯淡无光,看得模糊。她还得慢慢地让它们抽搐着剥茧出来,静默无声地将队列逐步拉长,直到阵容鼎盛,再在下方郑重地码上自己的名字,以及日期。
给贾经理送去检讨书时,她像接雨水似的,拭了拭袖口,就搁在桌角。只冲向晴点了点头,表示办理了。
午间喝咖啡的小时光,《newsoul》的曲子正播放到“but whyall thishatetrytocommunicate”办公室里的小赵借续杯的时间,路过她靠窗的位置,递了一个眼神给她。那眼神晦涩难懂,飘着,就没影了。
向晴的目光追着背影问,紧跟了几步,小赵小心地顾盼了四周,拿口型提示她——TR。是提案出了问题?她给董事长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听,给樊耀阳的电话也同样的情形。
空落落的斜光里,窗外的雪柳似乎开始松动,轻而薄的云絮在它们肩头聚集、盘卷,又时不时倾斜一下,扑棱着出去。
“我真不喜欢冬天。除了这窗外的雪。”向晴捧紧手中还是温热的咖啡。窗户紧闭着,百叶窗直棱棱地竖起,撑起眼皮外望。她满眼的羽毛都在外面的世界里,在酵母的作用下生面团般膨胀。即便是雪地上纵横交错的点点脚印,也像浮游在水面上的黑色蝌蚪,自由自在。
放下手中的杯子,放下那一撮喝午茶的小休时光,她还是奔着那一面冰天雪地去了,像一列喷着蒸气的火车。
空阔的白色世界里,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欢叫着。他雀跃着,挥动着双手往空中摘花。花朵开得又高又密,他左扑一下,右薅一把,不停地欢叫,:“摘到了!摘到了!”摊开手时——雪融了,花化了,水流走了,眉毛攒紧了,不出声了。
“哝,给你。”向晴递给他左手,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那孩子疑惑地看着向晴。
向晴笑着给他解释,那空中的花融化在温暖的掌心里,就悄悄地换了身形,躲进了我们的身体里,还把香气留在了这里。”
“有吗?”
“嗯,你闻闻,得用心闻!”
“嗯,嗯,棉花糖的香气。”他煞有介事地用力闻,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吸得脖颈伸长,胸腔起伏。
“这些精灵现在就留在了你心里了!”
“吼吼,这里吗?”小男孩指着心口,笑眯眯地望着向晴。
风扬起来,雪在风中飘着,仿佛无数撒欢儿的柳絮从空中吐出,漫撒开来,忽高忽低地伸出无数小舌头,轻柔地湿润着雪地的两个人。小男孩告诉她,他叫小凡,叫她许阿姨。他们又往空中摘了许多花,细细嗅着暗藏的花香,乐了很久。
在下午茶结束前的两分钟,旋转玻璃门“吱扭”的一声响过后,向晴的蒸汽火车火速元神归位,“咯咯咯”在一长串咯得人心焦的鞋跟的喧响中,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玻璃门。
她的坐椅背朝着门,端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