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风景像抹了一层白霜,而亮荧荧的招牌像明亮的眼睛次第温柔地亮起。夜色中的景色比白昼时更显得浓烈了些。
站在店里笑容可掬的女子,樱桃小口红艳、热烈,胭脂香粉簌簌生香。见向晴和沈络远远地来了,兰花指、软腰肢、尖舌头,袅娜着招呼店里的顾客,裹着名贵香水的气息就过来了,美艳如小说里的顾曼璐。
她们就在附近的餐厅点了热气腾腾的煲汤和几道炒菜,琪琳还点了一瓶红葡萄酒,就像聚斯金德的《香水》中所描述的“名贵葡萄酒洒上软木塞的气味”,沿杯旋开的挂液红润深似她的胭脂腮红。已是深秋,岁月经冬历夏进入深邃而多彩的秋色,又缓缓入冬。琪琳的实体店与网店点着火似的,蓬勃怒放。
她的眼睛里总有醉态,却总是咯咯发笑着醉着万种风情。执酒的杯盏快要酣睡了,她却鲜活如跃动的音律,带着动感的热烈摇晃如一截音符。因为掉了一根筷子,她就抓了银鱼往嘴里送。美味的银鱼一尾尾、一团团地往她嘴里游,随性、放纵而不失风情还带着摇曳生姿的春色。
向晴禁不住笑了,她说,河神要睡不着觉了,鱼动了凡心,都往这儿游。
沈络抬眼看了看两腮微红的向晴,乐了,不言不语,却是暗自心喜,只觉得那个熟悉的向晴又归来了。她笑得没有病疾,没有疼痛,仿佛把长卷山水又舒卷了一回。
琪琳还在酒香里发酵,她把酒杯摩挲过一遍,眼睛沉入酒杯,一转又飞旋了出来,然后,鲜活而生动地带出江水潺缓的悦耳声响:“我要结婚了!”那是爱吗,或者别的,然而让人忌妒的,仿佛四处笙歌,奔涌着,喜乐着,奔向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切发生得太忽然,向晴和沈络相视了几秒钟,这才回过神来。看她继续妩媚地拿指尖将右侧的卷发轻轻扶掖到耳后,自足而充盈地对她俩说:“真的。”已经是面带芙蓉色。
仿佛她脸上写有民政局签章的结婚证,热气足以吞没面面相觑的两人。一个侧身,随着身体的扭转,她嵌着亮片的裙角闪着光与亮片指甲遥相呼应着,流光溢彩。
“这么说,我们的客厅即将从饱经战乱回归安宁了?”沈络安安静静地调侃道,长发滑而顺地飘过肩头,下意识地轻轻捏紧了衣兜里的手机。
向晴说:“听人笑语,不笑也憨。”不紧不慢地舀了煲汤。 煲锅里滋滋冒泡的波澜,越来越汹涌。对于未曾谋面的男主角,琪琳哼哼唧唧得像一个抽象的长句子。于是被向晴和沈络雾里看花,用来把盏话聊。嘻笑间,琪琳的婚姻前程就用一顿饭的工夫给充当了附加食料,连精带肥的轻描淡写地预设了。
草木柔顺,花事正浓,琪琳微眯着眼儿,抻一抻腰肢,粉拳“扑扑”,快乐而亲昵的落在她俩的肩膀上,忽然含蓄得像古井,竟也不多说什么。这般反应就像是一粒酒醪,显然更加剧了发酵的进程。虚拟一部默片,整个夜晚就有了纷呈的情节。
幸福来得太过忽然,像牛顿坐在苹果树下,恰巧被一个苹果砸中一般,琪琳大概便是被木瓜砸中的那个,因为有诗云“投之木瓜,报之琼琚……”向晴哈哈大笑,“投之宝马,报之别墅?”
“投之木瓜,报之琼琚。”琪琳回应。
向晴笑得前仰后合,眉眼也是明丽的,哪能就让她想到一处去了?原本应该在一页纸上落定的婚姻,硬是被她们西式、中式的转换煽情,吹吹打打地成了家常肥皂剧。
她们有各自定义的生活,往各自的前程里奔。经过挑拣比对,琪琳终于巴在她安家落户的高跟鞋上,“嗒嗒嗒嗒”的从繁花满楼往人间烟火里去,还捎带着那点猫一般的妩媚,把日子过出几分慵懒和生动。沈络和向晴则一如既往,轴在各自的点儿上。
从图纸到生产,再到出专、出新、出特于市场的过程,每一步的一丝不苟才有见证纸马奇迹的时刻。向晴巴在车间和部门两处,像不动声色的贝类。她没有时间理会那些怀疑的眼神,就当是自己给公司上交的最后一份答卷,她也要力求完美地将之完成。
为此,她还跑到嘈杂的生产车间,同专技老师傅为一个零件的成本而商榷了一个多小时。她说,德国人生产的滤芯是物美价不廉的产品,是具有世界领先水平的产品。这样的口碑,便是昂贵的招牌。这样的招牌对于每一个商品而言,就是屹立不倒的恒古标签。她认真、较劲,说到了后来还搬出了“瑞士钟表”的例子来说服。
郝淑静也觉得费解。“何必呢?吃力不讨好!三个月后,你还要离职?”
向晴说:“性情使然。”想到了“蠢驴”的比喻,不禁自嘲地笑笑。她又说:“毛驴养得多了,修鞍的,钉掌的,自然也多了。”她说的是自己,也不管郝淑静能不能听得懂。
镜子中的她一如往昔,驴子拉磨,简单而深沉。她始终坚信,这世界上无论有多少人为活着而生活的同时,终究还是会有一部分人坚持着以生活为活着的信念,清净自守。
“我不是铠甲勇士,没有水晶鞋,也没有金钟罩和铁布衫,我只知道千凿万击,不过是为了区别于千万堆面目模糊的石头。” 这句话好像一直蹲在她的胸口,虽然从未脱口而出,然而蛰伏得久了,居然琥珀一般透亮。
那些天咖啡的浓香销声匿迹,办公室里只泛着淡淡的茶香。徐夏箐佳人有约的八卦消息旋风般口口相传,又转瞬间一阵风似的没有影踪。但是真人未曾露相,一切不过是坊间新闻。
郝淑静刚要在她耳畔隐秘地吹风,听到手机信息“滴——”的一声响,忙往大衣口袋里掏。
“不用找了,我的。”向晴指着桌面上的手机,一努嘴儿。屏幕亮着,短信清晰可见: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帐户于XXXX收到工资3256元,活期余额为8146.37元。
郝淑静抿嘴一笑:“居然还能这样骄傲地穷酸!”
“客观处境,不代表一种生活态度。所以,三个月的时间,为五斗米折腰,也要折得有点儿气节。”
不过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向来锦衣玉食的郝淑静注视她的目光生出了几分肃然起敬。郝淑静良久不开口,只拿两只眼睛静悄悄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一字一顿地告诉向晴,相处了那么久,但却是在那一刻,她才认识了向晴。
她说得异常庄重,倒把向晴逗乐了,把手机往口袋里一装,“没事儿,居然让它给唬出个一本正经!”
她们这桌在说笑着,邻桌的耳朵还在咬着新闻若干,世俗已铺了一地。徐夏箐忽然空降而来,又骤然抽身而去,空中飞人,让人匪夷所思。而更让人疑惑的是,天上地下,同事们都见不着她人影儿。
郝淑静侧目做探听状,试图从他人的耳朵间种出点儿风景。向晴见了,就竖起两指给她头顶支了两“天线”信号,邻桌的耳朵瞬间寂灭。郝淑静白了向晴两道眼神,这才好好吃饭。
“生产部针对高端定制产品制作的说明书和图示样板已经交样了。再过一段时间,专订高端产品的宣传与销售一定也会同期开展。到时候,兴许你们小组的成员又要练热身了。那可是一项不容小觑的任务。”吃过饭,向晴拉了郝淑静就去自己的办公室。
刚把一份材料摊放在桌上,她的主治医师就打来了电话,告诉她,关于林倩篟的病历记录又有了新的进展。请她立即来医院一趟,复诊。
从湖水中升起来的女人,又再次来探望她了。荷香满塘,绿盖飘浮。她的幻觉里又晃出鱼鳍,自尖锐的尾椎长出蝶状的尾翼。光彩碧绿的水间,绿衣绿腰,是她,还是那个女人?她已经分辨不清了。
“你看——这是林倩篟最后一次检查的图片,居然在相隔半年多的时间里,辐射状的尾骨软组织在增大,并且呈现出了翅膀一样薄而透明的翼状膜。”那个两鬓发白的主治医师伸出食指对着面前的图片圈出了一个圆形的范围。
透过背景光照,一张黑白骨质透视光的照片上明晰地出现了向晴无数次在梦境中遇见的那双蝶状尾翼的雏形。幻影在她的眼前重叠,侧立的蝶翼美丽如裙袂,一步一漾动,摇漾着过来——瞧,这就是现在的你。它正不动声色地长在你身体里,不断向外萌芽。
她记得梦境中绿衣绿腰的女人曾告诉过她,一旦爱上了人,它就会生长翅膀。而现在,她不爱了,也不痛了,它在身体里无疾无伤,为什么还会在不断地向外萌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