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突发的电梯事件惊动了总部,还是终于从最新的运营数据中看到了希望——增设新电梯,修缮、更换直降式的旧电梯为货品专运渠道,以双开电梯的模式同步运行,为这个衰老了很久的子公司增添了一个强有力的心脏。
烟云叆叇,显然让人微醺。在重金属与电钻鸣响的铿锵声中,青春张扬的脸上笑容安然,眸子里亮晶晶的。那一天,迷蒙的细雨若有若无的漂浮着,几道阳光穿过云层的空隙,在一溜树荫间摇下微微晃动的圆形光点。向晴仰面站在光点斑驳的疏影中,想起席慕容的那句:“生命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我们都是渡河的人。”只要不止歇地一路向前,沿途两岸的美丽景致总会不断地闪现。这时的生命不仅如抒情诗般美丽,甚至还可以如史诗一般壮阔。她仰面朝着天空的姿势,像明丽的清风中的一朵,瞬间成了楼层上方冲下望的一处风景。
“她笑起来微微眯起的上翘的眼角,简直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樊耀阳那么想着,只是他眼睛的温度太热烈,浑然忘却了疏离、围栏的自己狠狠地砌上的那面坚硬、冰冷的墙。
是阳光太热烈,或是那道彩虹太绚烂,向晴就站在虹桥之中,仰着向日葵般的那张笑脸,向着那光,向着空中那道缤纷的彩虹。心也明亮,世界也明亮。她在那里站成了一棵金色的树,透过枝叶的光斑一点、一串、一簇的金灿灿的花瓣落满了一身。
在微风的轻拂下,她的脚丫流连在古朴的巷道,笃笃地踩响青得发亮的石板路。半旧的木门虚掩着,透着一条缝,院内弥漫着淡淡幽香。她的回忆就像是家居收纳盒,那里平实宁静。那些光斑闪烁得她满眼金光,也闪得她眼里迷蒙了一层水雾。
随着电梯双开运行的畅通,再加上在露天广场做导购的工作人员以邀请在场观众现场参与直观观摩演示的广告运营模式,吸引了大量围观的顾客,也促进了客流量与销售额的增长。于是,佳妮以向晴昏厥在电梯的事故来当转机案例,说事故制造能引发的“涨潮经济”,这既要感谢肇事电梯,也要感谢向晴意外造势。她故意把肇事的“肇”与造势的“造”都卷着舌头念,拉着“肇事人”封功臣。向晴乐了,难不成还要舍我其谁,舍生取义。不管如何,侥幸的是电梯事件之后,这样的热火场面持续一周多的时间,公司空前看涨的势头让所有人欢欣鼓舞。而后,总部的一纸飞鸽传书给他们发来了返程的新任务。
这样的分别就在靠窗沿街的小酒巴里,木质的桌角放着刺眼的红玫瑰。佳妮与向晴肩靠肩地坐着,卡达和樊耀阳就坐在她们对面。玫瑰的香气与浓郁的酒气在其间混搭,静静的英伦小调在暗暗流动。室外的温度渐渐减弱,室内对坐的四人望着窗外宁静的傍晚时分,目光漫过长长的街道,蔓延到橘色的天空,正拿眼睛一笔一画描摹这个即将离开,工作了一个月的流浪城市,回到各自的原公司。他们俩也挑了些眼角的余光,若有若无地扫了对方几眼,终究不像佳妮和卡达那么自如地谈笑风生,聊着同路搭车的相关事宜。
“你们俩一道儿回吗?”卡达问许向晴和樊耀阳。
许向晴抢先接过问题:“不了,还有一天的空闲时间,可能要绕点儿路,回家去看看。”她这么说着,既做了回答,也给了樊耀阳一个态度。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那朵玫瑰上,像细细的藤条绕着、绕着,她心里晃过那面湖,那摇摆着尾鳍款款而来的绿衣裙的女人,疼痛便再次降临。她是向晴心头的一个魔障,在不曾见识现实中的林倩篟之前,那只是个幻梦。当现实让她充当了那个哥伦布,且找到了新大陆之后,就像是那点老痂露出了新鲜的痒痒的皮肉。她在一个拐角解开包裹,在另一个拐角又被把它合扰上。她犹豫了,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逃避得合情合理。而潜台词下的徬徨正一层层地剥落她。
樊耀阳“嗯”了一声,算是配合性的回应。
密密麻麻的灯火从窗外一闪一闪地掠过,他们微醺着双眼指着从窗前滑过的车辆,安排着成员A,成员B……遣散,嘻笑着作别,又觥筹交错,像一群孩子在玩游戏。
聊到了后来,他们给安斯打电话,四个人伸长了脖子,把脑袋凑近了,对着一部手机视频聊天。不知道是谁的头发起了静电,引得周围噼噼啪啪的微响,瞬间鸟兽散。
之后的一团混乱,从因酒驾被罚停车到四人晕沉沉地被出租车送回住处,半夜醒来,向晴发现自己竟睡在佳妮的房里,酒意还残存三分。她惺忪着双眼,晃着小碎步,扶着走道,走回自己的卧室。
走回自己寝室的途中险些被坐卧在墙侧的卡达绊倒。她尝试架起他,试了几回反倒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摇晃着回到寝室时,又意外地发现樊耀阳就斜斜地靠在门上,惊得她一身酒醒。
斜角的月光像隔着一层雾帘从过道的一侧透进来。她的眼前也有水雾缓慢的移动,不时地变幻着各种形状。突然,他哼了一声,侧了侧脖子,她听见他轻声地叫了她的名字,哼哼似似的,鼻音一般缥缈。她应了一声,他偏过头去,就没了声响,好像睡着了。她就伫在一旁不声响地看着,看着,看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就像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佳妮睡在一块儿,而卡达也一个人呆在过道外边。她宁愿相信,那只是混乱中的结果,这更符合逻辑。
正要开锁进屋,她一眼瞅见了他侧身时从裤子口袋里探出的半截照片。向晴好奇地蹲下身去——一张合照,她一眼认出了风姿绰约的林倩篟,巧笑倩兮侧目于一侧的男人。那男人,于她是陌生的,细看倒与樊耀阳有三分神似,再仔细一端详,向晴想起了在林倩篟的院子里遇见的那个穿着灰色衬衣和西裤,头发依稀有几分灰白的老人。
那层老痂又透出了新的皮肉。照片是老旧的,那个年代里比较时尚的上妆黑白照。樊耀阳为什么挟藏着这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老人是他的谁,还是林倩篟与他有某种联系?他去过“鬼屋”之后的变化,与这张照片有关吗?
仿佛有一扇秘门,一个按键开启,一个按键关闭。樊耀阳手中的那个按键会是什么?他开启过那扇秘门吗?
对着那张照片,她长默无语。想知道的问题太多了,迂回一点儿,也许揭开得不那么迅速,就如低气压下的寂静,会更容易接受一些。然而,樊耀阳显然没有醒来的意思。他和卡达分别在过道上一左一右地侧坐着,两尊石像似的。
向晴挪不动他们,世界还得照常运转。盯着照片越久,她越迷乱,轻悄地把照片塞了回去,便折身回去。睡回了佳妮的床上,收紧了身子,她却失眠了。秋凉的夜里,窗帘拂动撩起来的一角光,一阵儿白亮,一阵儿灰黯,她圆睁着一双眼在其间游。
晨曦时分,她转回房时,过道里是空的,空得更显得早晨的雾气潮湿和四壁露水。而门口,那张上妆的黑白照遗落在那儿,一夜凉意里,在晨光里灰白了许多。
向晴整理好行李,便把那张捡起来的照片也放进了行李箱,就自己搭了出租车前往车站。刚要进站,徐夏箐的电话就像蚂蚁敏感的触角,摸着天线就来了:“听说你今天回来。正巧,明天有个紧要的客户要见,你返程后即刻赶回公司。”
她居然只发一句话的电报,说完就表示通知到位了。丢下一个站在进站口踌蹰的向晴,对着手机“唉,唉——”无人应答。
退票,再购新票。不知道是徐夏箐的一个电话成全了她的摇摆不定,还是她其实也需要一个不可推辞的借口。坐在候车亭里,她安静地给家里发了一条信息,简短的问候,便无多话了。
一个月的返程,在还没上楼见到沈络和琪琳之前,向晴就先在楼下遇见了赤红着脖子和脸的陈老汉。喝了些酒儿,舌头显得有些大了,见到向晴,就“向——向——向——晴”地叫了。门开成90度角,敞开式地呈现着那口老钟和黑纱拢着的陈阿姨的照片。定格的照片与向晴定格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她的眼角顿时一阵酸楚。
“太突然了!”她嘴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岁月不断剥夺走的,不过是一段又一段的记忆,来无影,去无踪。于是,所有的人都成了看风景或陪伴他人看风景的人。她不过是陪着那个叫林忆蕊的陈阿姨看了一段风景,然后,看它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