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是候鸟,在追寻温暖适宜的路上。而现在,她们的理想日渐干瘦。不记得仰望星空,也不记得问候朝阳。每日行色匆匆,见到最多的是成群结队的汽车长龙和蚁行的人潮。蹬着单车,挤着公车,吸着尾气,看着前头人的背影,她们确实忘了自己,也无心观望城市的美景。装在头颅里那片清朗的天地无声无息地独自打盹。
领第一月份的工资时,财务科的那个四十多岁,身材臃肿得像个萝卜球,却扎着侧偏马尾,依旧萌态十足的出纳员递给沈络十来张红色毛主席的人民币,无限同情地对沈络说:“一千二——点点。你现在用的那张办公桌,今年就换过六次主人。最短的仅一个月,最长的也没超出过三个月。真不容易!”这样雪上加霜的消息,被她用鼻音怜悯地挤出来,怎么听着都有些世态炎凉看尽的荒凉。
最让沈络苦不堪言的是,处处碰壁的她早已经是碰了一鼻子灰,早就做好卷铺盖走人的最坏打算了。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心灰意冷。只不过在这一天还末来临之前,还不至于自毁其路。
她记得营销界有这么一种说法,“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只有不会卖的卖家。”出师不利,以零销售的记录从这家公司走出去,将来销售这一行哪还能混得下去?必须想方设法争分夺秒地在这一个月里寻得个突破,可该在哪里寻求出路呢?沈络一门心思扎进去,也不得其解。
沈络这头水深火热地被煎熬着,向晴那头也发闷得要淡出水来。平日里无话不聊的好友,现在往往是三两天才能碰个照面。常常在灯火寂寂的深夜,在睡眼惺忪中听到她开启钥匙的声响,知道她轻手轻脚地就着微光在邻床卧下。清晨时分,又见她越来越清瘦的身影急匆匆的离去。她们的聊天一下子由彩色电影转变成了黑色胶卷。
生活发闷得像麻袋片子,把日子粗糙地一卷,再往里一装就了事了。对比沈络目前无着无落的情形,无疑向晴的现状是幸运而稳当的。对现在的工作,不管是否钟情,至少她拥有了足够份额的简易饭票,可以如期交付房租,有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小空间里。她无限感慨地说:“终于知道:为什么土是褐色的,而云是白色的。那些轻而浅的东西飘浮在天际,深而重的则留在地面上。生活就是脚踏实地!”尽管还会忍不住想想奇幻的花朵,让她埋在身体里的小毒不定期地发作几回。
房间里的零食渐渐丰富起来,泡面、面包不间断地占据一席之地。向晴安静地以这种体贴的方式为沈络周到地考虑。这份安静的周到不知不觉在她的工作中也渐渐地被同事认可了。“小许,文字编辑,请多费心啦!”递给她文件时,微笑里多了一份信任。
那天,刚开完公司会议的部门经理一走进办公室里就难掩喜色,满面红光地给大家宣布好消息:“这一个月来,在大家齐心协力的努力下,不仅工作进展得尽如人意,而且漂亮地施行了三个方案,为公司的赢利新增了5个百分点。领导给我们部门的每个职员本月奖励金增加五百。”全场一片欢呼雀跃。钱虽不多,但付出终有回报。从黄经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中,大家明显地嗅到了部门经理荣耀而归的海潮气息。
果然,第三天,营销部的经理就调任到分公司任主管,新任的营销部经理迟迟未露面。办公室里少不得有人细碎的嚼些舌根,猜测着新官上任的主儿。易主之后,会不会又有新的人事变化?有人开始蠢蠢欲动,开动小心思,谋权篡位。看似平静的办公室里,深山谷底热力沸腾,开始有了细微的小动荡。
而沈络那边,一场海啸已经在无声临近。午餐时分,主任和老周两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个照面,就不约而同地出外就餐,相携着走出了办公室。
为了节省开支,沈络没叫外卖,也没去楼下就餐,从随身包里取出面包,再泡了杯速溶咖啡。一边就着咖啡啃面包,一边研究自己屡战屡败的原因。沈络仔细研究了手头几个分在自己名下的旧客户,不是入不敷出,正指望着借风长势,就是早已转与他家合作。这家公司就这样惨淡经营,半死不活地悬着,只能不断地内缩圈地,靠着老周打下来的“那一片江山”支撑着。难怪各部门都显得萧条,也就一个“将军”一个“兵”地扛着。
就目前而言,老周可谓是公司里功不可没的大功臣,是全公司的“救命稻草”。整个公司新鲜血液不够,年轻面孔寥寥无几,老将点兵的阵势随处可见。凭目前的这种情形,他完全可以要求公司给安排个部门经理当当,怎么会屈从于主任手下当兵呢?主任又拿什么牵制住他,管束他呢?这异常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新的格局在哪儿,到哪里寻求新客户?能不能把与他家合作的那些老客户再重新拉扰回来呢?一大堆让人头疼的问题,一连串的思考如缚茧般缠得沈络头晕脑涨。按摩着太阳穴因过于紧张而跳得厉害的神经,沈络第一次领略了职场的水深难测。
“这样对待自己,小心把身体搞垮了!”保洁员一进办公室,见到沈络一个人就着咖啡啃面包,就亮开了大嗓门。四十开外人高马大的典型东北女汉子,平日里办公楼里进进出出的,见多了也就有了眼缘。
沈络故作轻松地甩了甩发闷的脑袋:“不碍事的。”强撑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其实,这样的午餐她已经整整享用了一个星期。
“工作固然重要,身体更重要。”保洁员陈阿姨关切地说,“我家姑娘也这样,一旦工作就不顾休息了。拼命干了五年,终于提升了,却落了个胃溃疡。现如今,三天两头地装药片。身体垮了,刚提任上去没多久,又复了原职!”说着,摇着头,一声长叹。
从陈阿姨胸膛里挤出来的那声长叹,被风扇打着转儿在屋子里旋开。她说话的语气和缓、亲切,熟悉得让沈络联想到远在家乡的母亲,鼻子微微发酸。从毕业至今她还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而眼下失业的危机还在步步紧逼。“偶尔一次。谢谢阿姨提醒!”她回应时,显得格外乖巧。
陈阿姨麻利地打扫完办公室离开了,可话却不徐不缓地落进了沈络的耳朵里。“工作固然重要,身体更重要。”沈络整理了一下桌面上凌乱的文件,决定还是下楼给自己的身体先充充电。一出办公楼就看到了老周和主任有说有笑地勾着肩,搭着背,从不远处迎着这个方向而来。沈络无意识地避开,往右手边的一家面馆里一钻,拿脊背相向。毫不迟疑地身件反射,让她自己也有些诧异。在靠窗的位子才坐好,耳边就飘来他俩高声的谈笑声。
“我看,这个月她就呆不了了。一千二,肚子都填不饱。”
“她一走,办公室里还是我们强强联手。哈哈——”
他们的声音不轻不重地打了个水漂,然后远去,却让沈络如梦初醒,原来他们是想着让她自行车上陡坡——逼到下马?无缘无故地树敌,莫名其妙地躺着中枪,这样被人日日算计着挤兑出去。不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就是自己试用期的工作总结?
咽下在眼眶里打转的不争气的泪花,那一碗清汤面吃得食不知味。是怎么由碗筷滑入口中,又顺势落到胃里去的,迷糊得一塌胡涂。这时,胃里已经五味杂陈,也不知是不是被几粒葱末呛着,没来由地扯着胃,翻江倒海地折腾。
安抚好情绪走回办公室时,那里一如既往地沉静。主任和老周都各忙各的。沈络隐形人似的直接从他们眼前飘过。阳光滤过办公桌的隔断玻璃,像一道天然屏障截开了各自空间。
下午三点。老周出去与客户洽淡,主任参加公司会议,办公室里又空落了。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扯天扯地的喧哗凌空而降,“哗啦啦”地打着耳鼓。空气如同感冒了一样微凉。一昂头,就是一阵急雨直往眼前扑来,沈络闭着双眼,沟沟渠渠都在心里奔流。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了,一个月以来郁积以久的愤怒和委屈像爆米花揭锅似的,一回合租屋沈络就重手重脚地拿门、脸盆出气,随之“砰——砰——砰”的一阵狂响。在向晴写满惊叹号的眼里,此刻的沈络活生生的像田野里举着红樱枪的高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