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老僧守庙,波澜不惊。叩门声没能如期而至,想象中的兵荒马乱也未能如期上演。渐渐失去了戒备的三人不知不觉地聊到夜色凉去。
大概是夜色里,在香烟的氤氲里,琪琳某个空洞的塌陷就蹿出气味来了。她说,有一段时间她特别迷恋地铁里人群中弥散开的气味,包括几缕香水气息的精致女人,还有隐约挥发着的汗湿酸腐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开美容院的那段经历,她对各种各样的护扶品和化妆品都有异常的敏感。她无聊了,就坐着地铁从城市的这一头直坐到另一头去,再从另一头坐回来。看别人到站,散去,铁轨在车厢下卧成两条长影子。星光下,两条轨道之间沙石像一条白丝绸,伸展在夜晚巨大的黑毯子上。她就坐着,透过玻璃窗看着,不问终点,也不问起点,一路这么观望着。
那段干瘪的日子,她是把窗内外的风景看成了连环画,还是露天电影院,借此来充实它们吗? 她满口全是颓废的气息,仿佛那就是她的麻醉剂。但是,等她吐出最后一道烟圈,她一把抓走薯片袋,脆脆地嚼出一大片的响声后,还魂似的冲呆傻在一旁的向晴和沈络一吐舌头——舌面上镀上了薄薄的一层番茄红。
向晴的眼前飘过那次火车上见到的那一头弯垂到男人肩头的妖媚的金色卷发。“琪琳——”她脱口而出。
琪琳收起灿烂的那张脸,侧过眉目,只说了句:“累了!”身子一滑,就自顾自地歪头扭过身去,连同那点小妖的心思,一道儿轻轻收起。
浅浅的风声划过屋顶上的瓦楞,似有似无的轻轻呢喃着。院墙外的人家平台上跑来蹿去的三五只猫还在闹腾着,兴许是风声把它们催动得情意绵绵,大举入侵的声响倾巢而出。随之而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扰民——吵着、闹着、折腾着。
琪琳睡了,还是祥装睡着?整座城市都睡意朦胧了,向晴和沈络还坐在窗前,看着满天的星光。她们坐得毫无款式,随意地盘着,散漫成两团。
沈络告诉她,有夜校邀请她去做培训师。她白天在店里,晚上去夜校,就可以赚“双赢”了。这样,经营起手工坊,也不再那么不堪重负了。
问起向晴的打算,向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凝神望着远处。沈络扫视了她一眼,也不多问,说“睡去吧!”,往旁边的那张空床躺了下去。
这时,向晴的手机轻微地闪出光亮,在震动模式中,抖动起来。隐约的光亮中,樊耀阳的手机适时把信息捎了过来。
原来,樊耀阳是奔着那家医院去了,去找他任主任医师的同学帮忙,提前查看了一位叫林倩篟的女病人的相关资料。
他说,果然是扇形蝶翼的尾骨,看着像金鱼的美丽蝶翼。从她就诊的时间推算,这二十多年过去了,好像并无大碍,否则也不会一去无返。
樊耀阳的话显然给了向晴一粒定心丸。而他的老同学还告诉他,有上百例的医学报告说婴孩出生带有尾巴。按照生理学来说,这种异变的现象是由于胚胎发育过程中,停止脊椎生长发育的信号没有及时给出,造成这一返祖现象的出现机率增加。向晴的尾椎病痛现象可能因为久坐而致,可能是创伤引发,也可能是亏气亏血引起的。至于这个软骨扇形蝶翼的尾骨,确实费解,目前只能理解为进化不完整,存在返祖现象。
樊耀阳把老同学的话转述给向晴,并且告诉她:“你现在是进化不完整的原始动物,而且还是极其稀有的活化石。当时急于送医,就往邻近的医院跑。早知如此,直接把你送这家医院就诊好了。”
听此一说,向晴可乐了——原来不过如此。最初,还以为是妖道,原来不过尔尔。这么一乐,那点逃出去的想法又蹿了出来。她恨不得拉开门,就可以见到樊耀阳,可以在他车子的掩护下,离开这丑陋的患有贫色病的楼房。
只是她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她的心思藏在巨大的贝壳里,连同拍岸的巨浪声一同合闭在其中。这一反常态的自己,忍不住让她有些眩晕。她面对着合蚌不语的自己,有着一种惶惶不安中得到解救的轻松,又有点莫名的激动。窗外,黑漆漆的院墙外还未休止的猫,让她异常敏锐。
她不时地去洗手间照镜子,不时地看到鱼一样光滑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喘息。她整夜都用自己的左手抓着右手,让它们去相互诉说,互相聆听。
直到入睡前,还是这么握着,仿佛一只手上握着的是另一处的气息。熟睡中,她跌坐在一团浓雾里,而喊叫从森林的那头传来,叫着她的名字,不,是个陌生女孩的名字——“丫丫”。森林的那头,一个摇着尾鳍,从海水里升起来的女人焦灼地看着她。而她有着和那水中的女人一样的身体,一样喊叫着,却发出只有她们能够听懂的声音。她在梦境里喘息,裹着床单,踢打着双脚……
“简直是胡闹!”房门打开了,钥匙拿在值班的护士长手中。三人东倒西歪地横陈着。沈络什么时候问号般趴在床沿,而琪琳和向晴则自然地分隔了病床?密不示人的零食袋自动亮出身来,现在要拽拽,也挡不住展露得太充分的满地狼籍。
三人纷乱中坐起,睡意阖无。她们盯着护士长手里亮闪闪的钥匙,面面相觑。
动静不小,稍后主治医师也进来,陪同巡房的还有三、四个医生。没人能阻止一包火药的轰然鸣响,硝的气味浓烈、刺鼻,直灌入咽喉。
一阵骚乱过后,病房终于腾空了,三人一摸脑袋,直呼末稍神经中断。琪琳悄悄地追随在门口,把头送出去一截——见众人走远,回身把舌头放出来:“谁傻了吧唧的,门不反锁?”昨晚锁门工作的潦草,正是出自于这刻自信地张合着嘴巴,心怀宽慰的女人。向晴和沈络只微笑,见她扭转身来,冲着她俩祥装愠怒。
这个上午,向晴从反复用抬高的声音来表明态度的医务人员那里看到了那份病历。发炎的档案陈旧得泛黄,摊放在桌面上,依稀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它仿佛是失散的亲人,因为一根相似的尾椎,把她们联接到医生的处方签上。
林倩篟,那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下端写着“软骨扇形蝶翼”。那上端的信号频传,向晴定睛从上面扫了一眼,登记时间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自己应该两岁吧!
可是,注视那名字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奇妙,她摸了摸自己的皮肤,冷浸浸的,仿佛跌坐在一个游泳池里,随之慢慢沉入水中。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远离,像抽空了似的,令她恐惧。只是,那份没来由的紧张,却又让她说不清,道不明。
她思惴了许久,问道:“我能去上班吧?”
医生报之以哈哈大笑,她也不好再多问些什么,折回病房,对着两个候在那里的朋友,双手一摊,无奈地摇摇头。
琪琳和沈络拍了拍向晴的肩头,说,别耽心。晚上,她们会再来陪她数星星。
不停滚动的云层不断地增厚,天空紧贴着窗玻璃挨了过来。她俩挥了挥手,离开病房。向晴犹豫着站起来,又坐了下来。
雨意渐浓,眼看着,就要掉下来。走廊外面碎步渐多,来往病房的明显多了起来。交谈声开始细碎了,透着清晨的几分慵懒。
没多久,雨还是来了,几秒钟,就润湿了周围的空气。樊耀阳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也带着一些濡湿的水份。他的头发微微湿了几分,她装作没看到。她的裙腰被走廊的风鼓了起来,露出膝盖。
裙子是她昨晚就换好了的,病服折叠在枕头底下。向晴急不可待地想要逃出医院,这个念头,他一眼就看穿了。
窗子对面的屋顶上,雨水正顺着瓦楞往下流着。几只猫猫着身子在烟囱旁的小空间里温顺地挤成一团,安静得不及一滴雨水的声响。
想起它们昨晚一宿的折腾,向晴忽然红起脸来,咳嗽了一声,“我想,我应该可以去上班了。”
烟囱周围什么也没动,但是她还是又“咳,咳!”了两声,关上了阳台的窗户。
向晴轻轻地退后了两步,一动不动地杲了一会儿,但是没有转过身去。她腿部之上的麻木感像羽扇般辐射开来,她又看到了那个长着鱼鳍的女人,仿佛是她的一幅画。
他们的言语会是腼腆的,羞涩地相互靠近吧?向晴定在原地,不言不语地想着,其实,她挪不开步子,像被一块石块封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