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十三时二十分的班次,沈络和向晴两人十二时三十分钟就到了候车厅。一人抱着一包虾条和一桶爆米花,听它们在嘴里清脆地叫喊。聊天,守着刷屏的字幕看班次,打发时间。没一会儿虾条就解决完了,爆米花也安静了,候车厅里依旧人山人海,要买瓶纯净水,也要挤到东,挤到西的,像力搏似的,横扫开一条蜿蜒小道,迤迩而行。
这次,她们上的虽然是同一趟火车,但是沈络和向晴所在的车厢位却隔了十节,还在候车厅里等着,就为途中的沉闷抱怨了——早知如此,应该早点订好票。
候车厅里,人和行李包的比例通常为1:2,声势浩大的行李包像沙袋防洪似的,前后左右的堆放,堵得人们行走起来,都显得困难。
一个穿着短棉妖,双肩各搭一个行李包的大妈,站在入口处喊:“家崽崽,家崽崽……”右肩上搭的那个硕大的行李包超过她上半身的体积,扯着她的右肩膀往下斜塌,左边的那个行李包就倾斜到她面前,晃在上头的脑袋和粗壮的大腿如磐石般结实得撑挂着两大包袱,还是被人流左右推搡的,一摇一晃。她的喊声重复喊上五、六回了,听不到应声,忿忿地吐了句:“无眼珠崽!”一扬头,从入口挤了进去。
“会不会是走散了?”
向晴正在低语,手机铃声就呼啸而来。声音好像是从河那头传来的,时流时滞,在喧闹的候车大厅里,水花一阵哗然,却听不清讲了什么。
她低头一看号码,便挂断了电话。
“谁呀?”沈络不解地问。
“打错电话的。”
话音刚落,“打错电话的”又打来了电话,再次遭遇同样的待遇。向晴心意沉绝,沈络一脸匪夷:“脑袋里下了诊断书——此路不通,脑梗塞?”
向晴巧妙地避开沈络的怀疑,说是推销电话。一抬头,正赶上乘坐的班次进场,拉起行李箱的拉杆,叫上沈络就往入口处排队去,就像是一场适时的迁徙。铃声终于会意了,省略的安静昭告着这种接力无法顺利进行。拖延,好似岩礁隐于暗流的深处,如同熙攘掩埋了人心的纷扰。
上车即坐,随着耳边一阵轰隆,窗外稀疏的树林和荒芜的田野飞驰而过,向晴的思绪却飞扬不起来。平缓、暗寂,她的眼前有一些小蛾虫在时而斑驳,时而明亮的光线里舞动着,画面水雾状模糊。闭上眼睛,悄悄盘旋过来的画面又聚拢了。这是居住在脑细胞里的,早就候在那里迎接她了。他笑着,每一个衣褶都在笑,即使被她的眼睛有意识地遗弃了很久,长了毛,却长成了狂。那些画面风车一样旋转,会唱出声响,会扇得出火。她的眼睛被火点着,他在窗子里引火。
这里,没有深水,没有湖泊,也没有涟漪,然而她的幻觉却在凭空生长。她的鱼鳍没有可以借助的水,反倒被铁链子锁得更牢。她挣扎,在浊重的纠缠的水草里,在莽莽苍苍的丛林里,在燃烧的火团里,无法挪移。她只能重新戳开眼皮儿,睁大眼睛,凫水受洗,却有针芒般的微疼咬住她的神经,指挥着她再度潜身进浓浓淡淡的画面中去。现在,他的笑渗进骨子里去了,连细微的眼角纹都透出神采来。
一路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天黑得很早,昏昏沉沉中,那些声音慢吞吞地往里装,努力地、忠实地把车厢里单调的枯等串成一把敏感的神经,一弦一柱地弹拨着。车厢里不时有人走动,似乎在一个“分流”的码头,不断的进站、出站,一些到站下车的人被卸了下去,又有一些人上来。一些人取水,上洗手间,来来回回,形成一个小小流动的漩涡。她仍旧坐定,双目微眯,听身边忽近忽远的乱乱的喧嚣,慢慢击溃那些凌乱而夸张的画面。然后,听到雨点纷落,敲打着车窗和车厢顶部,仿佛杂乱的脚步从头顶经过,又有手指轻叩窗棂,压住了身侧的所有声响,迟钝多时的感官从焦干里复苏,张开触角,全身毛孔都在呼吸。她隐约有闻到一种香水的气味,熟悉的味道明媚晃眼,太过招摇,一时难措手足。于是,定神嗅着那迷幻的香气,仿佛香气也因此有了蜿蜒的体态,摇曳的风姿和腮红如桃的娇艳,转瞬却又藏匿起来。向晴察觉似的,睁眼四顾——没有熟悉的面孔。雨水洗涤的窗外,夜色遮蔽了物体的轮廓,弥合了天地。向晴凝视着不再提供任何内容的窗,无所事事。昏沉中,复又睡去。
一觉醒来,雾雨迷蒙,淅淅飒飒。向晴比沈络早一站下车,箱包拉过车厢,往门口等待进站停车时,空气中熟悉的香水又在反复地加强记忆片段。这些片断翻转得很慢,慢得像困在光阴里。雨水在外边聆唱,玻璃窗内的一切像在暗房洗像,香水的气息不断清晰地将显影药水反复添加。
“琪琳——乔琪琳——”向晴伸长脖子,往两节车厢里前后打量,却一无所获。
行动的火车徐徐进站,缓缓停靠,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响中,游戈的幻觉瞬间碎裂。酥油般的雨丝飘过,凉丝丝的停在向晴的额头和脸上。
夜灯下的家乡就蹲在原地等着,坦露着的街道和亮着灯火的窗景,触手可及——听得到熟悉的呼吸,以及它笼在雨雾中氤氲而出的湿润。
沿着小街走。穿过一些旧相识与新面孔交错的宅院,街道空寂处,每个转弯,每盏路灯,偶尔在路上打了个照面的路人,也觉得似曾相识,像被猫爪子轻轻挠过似的,微微痒,微微疼。直到捏着钥匙在最熟悉的门前站定——钥匙软若无骨,被冒着汗的掌心捏着,随着“咔哒”声,门开后,一手就准确地摸到开关,按下,光亮如瀑。
屋子里的一切长期在记忆里盘结,渐渐的,七魂六魄都灌成了水银,一反射就能投映出影儿来。现在,那些静默的时光忽然都直立在自己面前,竟然有些不可思议。
她的父亲坐在沙发一角看电视,荒凉得像一座山。灯下,光斜斜的拉长的,投下一片灰色的影子。母亲一眼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向晴,眼神闪亮了一下,趋步向前,却在她面前定了定,忽然紧张得像陌生了许多,然后,接过她手里的箱包,埋怨了句:“回来了,也不事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向晴看母亲的眼睛往门外又瞧了瞧,“带朋友回来啦?”
“没有。”
她的母亲傻愣傻愣地看着向晴,责怪道:“当是什么惊喜呢!”
她的父亲起身去拿被褥。那些被子都用大袋子装好,支得高高的,放在衣柜顶上了。她的父亲踮起脚去够,向晴也过去帮忙。父亲轻轻推开她的手说:“坐车坐得累了,歇会儿。”
回家的感觉真好!向晴左顾右盼,一双眼睛瞪来眨去,活泼泼的泛着光,嘴里咕哝不停。她母亲陪她碎碎聊着,聊着东家婆,西家婶的那点儿事。父亲则张罗着,整理床铺。
她母亲聊着聊着,就比划开方圆百里七大姑、八大姨家闺女的喜事儿。从她笑起来由浅入深的样子,向晴深知下文意往哪儿指,连忙在她嘴角嗫嚅的那刻夸张地打个大哈欠,动了动僵直的腰。这一招果然管用,母亲打住下文,装恼地冲她瞪了一眼:“睡去!”向晴立即飞身冲进自己的卧室,哪曾留意母亲注视着她的背影时,那份隐约泛有泪光的失落眼神。
前后几里地的相亲队伍常年累月的在这个村头,那个镇尾的奔走,这样浸染出来的氛围很容易同化人。几乎所有的姑娘到了一定的年龄,门坎都会被踩烂。说亲的人一波波的来,有的,没的,夸出一大筐,说着说着,就又成就了一双一对。一些早早离开学校的,就从村头嫁到村尾去,早早地嫁为人妇,生养子女。年龄稍大些的,家里人就愁得像犯了错似的。
向晴不要被同化,她有一身反骨,不要被安排。她躲进了自己的卧室,躲进了自己的保护壳。
夜幕下隐匿了许多声音:风中簌簌的枝叶,猫蹼轻跃上屋顶的微弱声响,还有向晴的父母极为细微的交谈声和若有若无的微弱的争吵声。声音挤满了屋子内外,却被大意的耳朵忽视了。此时,向晴的耳朵里挤满了音乐,她的大脑神游在火车上那似真亦幻的香水气味中,神游在那打错电话的一连串号码里,以及号码里隐藏的可能台词,喧而不闹,兀自清宁。
坐在浮动的乐池里,随着声浪起伏,不知是乘车的劳累,还是音乐的玄幻,一些游离的梦境再次聚扰——大摆钟、穿旗袍的女人、竹篱小院、呼啸的山风以及细碎的脚步声……烟波微茫中,她恍恍惚惚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