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终究还是妥协了,伸着脖子往摊主所在的里侧望,还用手揉了揉眼睛,试图找出些更新鲜点儿的。
“都一样的,都是一大早送过来的。”
“怎么可能那么早?都是昨晚上备好的吧!”舌头还在打转,陈老汉的手也不闲着,左挑挑,右拣拣,拿起又放下。
菜贩子有点不乐意了,不耐烦看了陈老汉一眼,声调高了起来:“满大街都一样。你这老头眼神不好,还怪东西不新鲜!不要,算了。”
想要再啰嗦,显然不太可能了。价格没砍下,又不能空着手回家,那点小算盘施展不开,陈老汉只能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跳了跳:“就这两样。把秤把好!”拿下一朵西兰花和一个卷心菜,他的嗓门又大了。
“嘿,老陈,今天你买菜啊?老婆子呢?”
“住院了!”
“你咋还在这里?”
“医院里有护士。我又不能做什么!”
他这么应着,步子却是不停的。拎着两样菜,双手背后,踱着步子,就往肉摊的方向去。今天一早,他家老婆子说可以出院了,带药回家静养,他这才奔着市场来。老婆子住院的两天,他倒是自在、清静了,可吃了两天的盒饭舌头都淡出了水。以至于听到煮面时白水翻滚腾起“咕嘟”的声响,胃里都能吊出几分想念。这一大早的要破例出来张罗,招致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原来,只等老婆子回家给他整出一桌美餐。拎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陈老汉哼着小曲儿,眉飞色舞地“嗯啊”着“咿呀哟”,往回走。唱到酣处,将头仰起,向后拗着,摇晃着。
撞上了向晴,声音瞬间转换,一个飘高的“呀”扬起,又是一个重音“哟”重重落地,小曲儿戛然而止。陈老汉圆睁了怒目,满脸赤红,正要粗脖子,爆青筋,定晴一看,见是向晴,“哈”地一声,瞬间梳理了眉目,乐了:“小许啊,那天陈阿姨病房里的水果篮是你放的吧?你陈阿姨说,听病房的人一描述,就知道一定是你。今天,你陈阿姨出院。中午,你下来一道儿吃餐便饭。”
“不客气啦!”
陈老汉的一张红脸暖得像冒热气的包子,粗着嗓门唢呐领奏:“就当是给你陈阿姨庆祝啊!”
拧不过陈老汉热躁而执拗地邀请,向晴点了点头,陈老汉就乐呵地眉开眼笑:“就这样,说定了!”说完又“嗯啊”着哼着小曲,反剪着双手,摇头晃脑地离开。
街道呈现的是一种简约的生活,它将柴米油盐的点滴都落实在方寸之地。这使向晴带着几分迷恋地站在街道中心,仿佛这一切来自她熟悉的另一条安静的街道,轻而易举地就拽着她,又行千里:街道静怡如初生的早晨,摆在街道两侧的菜篮子安然地静立着列满小径。那儿,少有摩天高楼,少有喧嚣,少有尘土飞扬,少有宽而无味的柏油马路,泛着油光的青石小路,宁谧而散漫。没有叫卖的街市,只有井然有序的买主在自由挑选着绿色蔬果,而后自觉地投币。一切都在静悄悄地生长。邻居家里踢踏着拖鞋的声音,用钢瓢舀水的声音,打个喷嚏……一切声响都能悉悉索索地沿着空气的跑道,自动翻墙而来。要是谁刷牙漱口时,动静大些,水在喉咙上下滚动的声音,也能像一个跳动的音符,在静静的街巷里款款起落着。
这儿的摊商、店商热情似火,见屋就让歇,见客就招呼,“煎包,煎包,要吗?”“鱼肉丸呢?”随后,耳畔碗、匙、勺的敲击乐也在有节奏响起。热情的摊主把向晴从游走的记忆里拉了回来。
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向晴往裸露着红砖的外墙一侧走——一碗热豆浆袅袅生烟,带着温热的豆香随着清风绕了过来。她往小摊点的木凳上一坐,叫了一个发泡得绵软的馒头,一根炸得脆响的油条,就着甜豆浆,一份简单的早餐熟门熟路地及时安抚了她的胃。坐在木凳上,她是一个慢灵魂,契合着这个慢悠悠的早晨,安静吞咽,静静观望。
天上是纹形的云,像被犁过的田似的,片片鳞片分明。上午的太阳把云层周围照得亮亮堂堂的。阳光浮射过云层,云鳞更是白得透亮,亮得闪眼。赶早来过早市的人渐渐散去,稍稍恋着点床儿而起得晚些的主妇,在声浪退去后,踩过油亮的石子,往左侧浑身肉肉的老汉摊子上捡了一颗枣儿,从右侧瘦瘦的精干的婆姨那儿拿了一个小金桔,惊波骇浪般甩胳膊动腿地往前走。此时,最精明的主妇总会挑着卖得所剩无几的摊点,与摊商迅速地形成共识,以低价卷走了剩余的蔬果。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转脚回去时,称上少许斤两的枣儿、小金桔,踩着“噶哒、噶哒”的粗跟鞋,像钉了铁掌的马蹄,一路作响地扶着声浪回家。
风过处,冬天的小街市在阳光下还有丝冰冰凉凉的,却又沁着淡淡的水雾。沿着街巷一路走下去,是一个三叉口,中间的那条道通往交通要道,而左右两边都是小道。不足两米来宽的小道两侧是门对门,窗对窗的民房,一路夹持着小道延伸到一片空旷的花地。虽然是隆冬,在薄膜棚里的各色花朵竞相开放,丝毫不逊于满园春色。浓郁的花色,成簇繁茂的花朵透过花房的薄膜,将这般繁华毫不掩饰地布之于众。
朵朵迎寒怒放的蜡梅白的似雪、红的似火,远远看去,雪中燃着火,火中堆着雪,那奇妙的景象分外别致。让人未曾近前,只闻幽香阵阵袭人,已经沉醉其中。长筒状如红炮仗的一串红,色红鲜艳:红的、紫的、白色,各色相杂而生,绚烂夺目。
向晴一向自称“花痴”,面对眼前这一片花海,能够坐怀不乱,不拈花惹草,那就不是她了。随着一声惊呼,像被花的热情燃着似的,向睛往撩开门的花棚里钻,往花深处奔去。
到了芬芳浓郁的花房,走近了看,花色品种更是繁多:高大的三色堇,挨挨挤挤的瓜叶菊,还有朵朵娇俏可人的山茶花、含笑花,蓄着小花苞芽的蟹爪兰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在强烈的日光下,白得耀眼,红得妖艳,花影憧憧,看得人眼花缭乱。
花团锦簇的深处是一张木制茶几,几条藤椅围绕,一人正悠闲泡茶端坐。听到脚步声,便问:“是来取花束、盆景的杨先生吗?”说着,依然端坐,举杯品茗。
“这么自在,果真进了贼也未必知道。”向晴想着好笑,便扬声打趣。
“能被这繁花吸引来的,情趣也低不到哪儿去。我倒是很有兴趣会会赏花的花贼!”听到回应的是细嗓子,那人转过身来——白衬衫、蓝色牛仔裤,抬眼一看,“哈,原来是个女贼!”
向晴也一眼认出了,刚才正独自品茗的人就是樊启阳。
“女贼,就不防了?”
“凭这身骨,拿不走几盆。”
“带着帮凶,就难说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悠闲自在的一天,让向晴彻底放松了心情,此时,她又恢复了俏皮的本色。
“有帮凶的女贼,还会抢不回自己的钱包?再说,眉清目秀的女贼不多,不如我送你两盆吧!”樊启阳扬眉一笑,笑得爽朗。那神情,如同初次相识,一仰脸的灿烂。只是那微微一漾的波纹,在时间里翻转了太久,又经历了冷藏、风干,丢失了许多温度。
向晴眸中带笑,她发现时间真的有趣,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事。她坦然地看着他,像久逢的老朋友:“是在取笑我,还是奉承我呢?而且,见了女贼就送花,还送两盆花,居心叵测!”
“两盆花,平时我是不轻易送的。难得今天我心情好。”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谁知这是你的地盘,还能这么巧撞上你呢?”
“我不过是花农。”
“穿着整洁,悠闲地坐着品茗的花农?你们老板是活菩萨吧!”
那一天,赶巧的是——园里的两名花匠都请了假,一个为喜事,一个为丧事。喜忧参半的一天,樊启阳早早地过来,亲自给花木浇过了水。这块地是他母亲遗留给他的。正因为如此,他一直没舍得把这块地以高价卖出去,就在这儿种花、养花、卖花,每天小坐少许时光,喝茶、赏花,也在这儿存着一份忆念。
向晴的眉目里有七分神似他的母亲,浅笑总是若有若无地挂在发亮的眼眸子里,所以,每次看到她,他都有说不上的亲切。但是,他又担心自己盯着对方的眼睛看得太久,会让向晴误会,所以从来不正对着她的眼睛说话。
“我们老板就是活菩萨,算你能掐会算的!”离她还有十来步的距离,他的眼里笑意已浓,这份亲切正在一步步地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