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都赶集似的,汇聚而来。琪琳晃着一头金色波浪卷,波斯猫似的直接登堂入室。她见沈络和向晴讶异地盯着她看,双手一摊,掌心里的钥匙就毫无保留地亮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冲她俩一笑:“经常来打扰,怕影响你们!”
“呵,拜托,这样更让我们恐慌!”向晴回敬了她。
“要不然,夜里扰人清梦,那就不好了!”琪琳一脸认真地为自己辩解, 一把钥匙扣环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玩成了绕指柔,右手叉腰,倚在大门敞开的门板上,仿佛要让全世界来倾听。沈络一把就把她拽进屋,关上门。
听说向晴要出使子公司,琪琳一扭腰肢,就坐定在木椅子上,那总比身材小上一尺码的衣物凹凸地贴合着她的身体起伏:“这么快,就被清出去了?”这个总爱把事故当故事,过成生生不息的女人——热,能热到炽烈;冷,能冷到凛冽。她有一双薄凉的眼,经历了太多,生活对于她而言,从来没有幻象,也没有那么多的期许。因此,她丝毫不忌讳沈络不断抛给她的暗示,继续尖锐地打扫那些冷事实。
她说,人家是嫌你足够碍眼了,回避你。在巨人的手掌心,要么被碾成灰,要么拔地起高楼,就看你怎么想了。向晴坐在她的视角里,看琪琳水袖翩翩,唱腔生动地把那些人与事推到边缘,再左右横扫着把全部现实都端到面前,重新分割了传输出去。它不够美好,却足够真实,足以警醒。
客厅里对视的片刻,有隔世的宁静。窗外的河流在朦胧的灯影里依然闪烁着动荡的光,窗内的镜子里折射的是一张张的青春脸庞,在这个还没有收录“寂静”作为封面的年纪。
向晴不喜欢把生计看作是一场紧盯着地面的觅食,她希望在与此同时还能够仰望点什么,以此来提醒昂起头时,朝着上方,向着远方,在仰视与眺望之间还能找到辽阔与高远。
这也许就是沈络、向晴与琪琳的不同。她们依然迷恋头顶的星光,如同康德深夜立于户外仰望的那面星空,总有一种神性的澄明,让人向往。而这种温暖而虚幻的情节,却不过是琪琳眼里的一道写实屏风。她的削肩向外敞着,弯绕的长发像乐谱上的高音谱号,抻长脖颈向外倾诉着:“我要开店了!”灯光映红她唇角的微笑和骄傲地扬起的下额。
显然是沈络和向晴的表情不足以配合琪琳那份饱满的理想,她上扬的唇角撇了撇,月牙儿就沉了下去。好在,三秒钟之后,她一扬眉,裙裙摇曳,又苏醒过来。而后,沈络的皂香心意坊就又多了一个出口——给琪琳尚在襁褓中的实体美妆店定期更换一些手工工艺品作为装饰。关于前期布店,宣传的诸多设想也随之浪潮般不息地翻涌而来。那一刻,她持烟的手指如元曲小令,细长而娟秀。几个吞吐,人就生动起来,站起身来俯瞰着她们俩,踱步也要轻轻扭胯,在屋子里继续她的空中建构。
她们聊着聊着,从屋里搬到了阳台,从灯光里移到星光下,在这满目星河的夜晚天高地远地畅谈开来。每个人都即将开始一段新的行程,于是互相打趣:在这段新的行程里,究竟是铁杵磨成针呢,还是木杵磨成牙签呢?琪琳听了大笑,放心,一碗生猛的浇头面拍不成黄瓜汤。那点拉丝的嗲气,褪去了不少,语气里多了几分韧劲儿。
不知是因为什么触动了地气,她突然提议到晓花的小摊点去走走。想到要离开这儿一段时日,向晴自然第一个点头应允。三人绕着小巷走,走着走着就到了晓花的移动车厢前。渐显丰硕圆实的晓花,背上背着娃儿仍旧自如地穿梭于摊点的圆桌间。见到向晴、沈络和妆容浓艳的琪琳,久逢的欣喜就挟不住了。送了织纹螺这样小海味之后,又送了过桥米线。炒熟的麦螺肉质嫩滑,略带筋道,而且丝丝鲜香,令人回味。三人吸麦螺的技术都是一流,一吸一个准。嘻笑间一盘麦螺就在三人面前消失怠尽。“过桥米线”在向晴嘴里也有了“过桥”的味道,因为她即将另起他地。
晓花夫妻俩的流动摊点由一辆巴士增至两辆,而她昔日麻花骨瘦的样子,如今已经日趋丰满起来,浑圆、紧俏的臀部上顶着那个嘻笑着咧嘴的娃儿,来往穿梭于顾客之间。摊点上旋转流动的那份满当当的幸福,正像不断升腾着热气的炉灶,挡不住的欢愉在不断地冒泡。
琪琳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在索然寡味的井水里投入了一杯乡土味的的鸡尾酒,居然还五彩纷呈得让她惊愕。多少年来,她光鲜的羽毛已经渐渐忘却了本土本色的味觉,却突然在这份真实面前被拂动得波澜丛生。她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走得太远,以至于笑容中的那份涩滞,也显得有几分迷茫。
向晴和沈络则低头在面前的那碗麻辣米线。她们在火苗一蹿一跳间,颇有委拉斯开兹人物画的意思。等到三人辣长了舌头,桩在那儿,琪琳秀手一扇,手里的那只翡翠镯子忽而出,忽而隐,像乱花绮梦般迷眼。只有晓花,平平常常地在氲氤的水汽里,把日子也过成了顺滑的米线。
直到夜风中,灯光渐次稀薄,三人穿过狭长的巷子,走过聒噪的霓虹灯,“咔”地把钥匙撬开锁眼,继续回归小屋的灯火里沉静地睡去。隐隐踵踵晃动着的灯影在帘子上滑过的痕迹,像极了走马灯,既奇怪,又当然地轻跳舞靴。
一觉醒来,兵分三路,各自奔赴。地铁仍旧拥挤,空气中混杂的气味更加浓重。生存处处拥挤,那些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人群漂移在目光里,构成了她的全部视野。直到走出地铁,向晴站在熟悉的地铁站的出口处,须臾间生起一种漂泊式的安定感。
向晴先去公司,整理好手头的材料,一部分递交到徐夏箐的办公桌上,一部分叠放在自己办公室的案头给接手的工作人员。整理停当,热乎乎的阳光就铺进了办公室。
“七点三十五分!”她不喜欢客套的话别,整理停当就拎了行李箱,准备出发。
“Don’t let me go?”汽车喇叭响起,樊耀阳摇下车窗,“上车!”
“招募小队的队长?”向晴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大队长!”
向晴刚上车,车门一关,后视镜里徐夏箐的汽车一晃而入。樊耀阳的车子扭头一转,与徐夏箐的车子正好并排擦肩。透过玻璃窗,徐夏箐轻瞥了向晴一眼,车子就徐徐开进了公司大门。
“嘿……”
“想和上司道别?”他在取笑她的天真。向晴抿了抿嘴唇,冲窗外自嘲地一笑。
车轮一路滚进,朝阳万道,喷薄的彤云在车窗外流动,燃烧。小半扇窗敞着,清新透明的空气让向晴觉得身心舒畅,仿佛身体里也发出了新芽。她偶尔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正专心开车的樊耀阳,再放眼到窗外,伴随着车内轻音乐舒缓地展开。
樊耀阳告诉她:子公司的招慕小队共有五人,除了许向晴和樊耀阳,还有其它子公司的负责人员三名。招慕活动和人员的上岗试用以一个月为期,一个月后决定留用的职员将作为那儿的第一批“元老”。而招慕小队的五个成员,最后是回返原地,还是继续出使,需要到时听从公司的人员调度。
他们经过的公路边有一面空阔的海滩。阳光与海水的相逢折射出无数道光怪陆离的七彩光。汽车在一旁停了下来。
“有点时间,先下来玩一玩。”
有声的海浪,鸣啭的海风,鸟啼四起……向晴早就按捺不住了,蹬了鞋子,光着脚丫踩进了沙滩。
松软而温和的细沙围拢在脚趾旁,瞬间把一个脚窝拓印了下来。“这是我的。”向晴笑着,指着她身后的一长串脚印。笑声被海风旋转成时急时缓的漩涡。
他在她的身后,在她的脚印边也踩出一串,追着就跑了上来。他站在了她的面前,生于光亮之上,微笑地俯望着她。她一撩海水,趁水花泼洒的同时躲开去。
他摹地静默下来,蹲下身去,在堆簇起的沙子城堡里邀她与未来相会。“这儿多好,就在这儿安营扎寨。”他的声音悦耳如水流击石的盛放,水花四溅,飘散开去。她静息在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