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羽毛被淋湿了,凉丝丝地粘贴在冰寒的肌肤上。此时,眼前的整面镜子上挂满了水花,沿着光滑的镜面不住地往下淌。整面镜子都在哭,眼眶一松,有些什么分不清是酒是醋,酸酸的往上涌。模模糊糊中,她又看到琪琳那朵含苞怒放的眼,两眼空茫茫的——她扭着腰身走出这间洗手间,推开哭泣的门踩着七厘米高的银光闪闪的高跟鞋,扭成S形的油条,即便她长得火烧火燎,化得姹紫嫣红的。而她眼上怒放的那朵,成了那个男人的专属印记,用来狂妄地告诉世人——这个女人是他的。他拿捏着这个女人的七寸。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没
准这会儿两人已是苍蝇见面,情意绵绵,废话连篇。
没容许她感伤多久,镜面凉湿一片,四周冷寂。这边独自感伤,那边杯觥盏交错,酒席上还是醇酿挂杯。
“沈络呢?打个电话叫她回来!杨主任,她还没敬过吧!”
李主任口中的杨主任是个五十左右的精瘦得像猴一样的男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架着金丝加框架的眼镜,英伦风的风衣,看着文质彬彬的。
他自个儿端了杯小啜一口,放下酒杯就说:“老李啊,你的手下好像不太善于交际啊!难为你,这些年在营销办一定卖劲得紧呵!”
老周识相,接着岔儿就敬了杨主任一杯:“是啊,李主任是主心骨,忙乎得多。这些年李主任为我们关照得不少,我先干为敬。”
“挣钱即是王道。”李主任大言不惭,“来,一道发财!一切还要杨主任多关照着。”
沈络一回到席间,李主任就支使眼色:“小沈,杨主任你可不能不敬啊!”说着,还叫老周给她斟了一满杯。
“李主任,我今天肠胃不适,不知道吃了什么。我可不可以……”然而,“先行告辞”四个字被杨主任不失时机地活生生地掐了。
“不用难为姑娘家的。”杨主任此时显得儒雅多了,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打断了沈络的话。他的眼神在沈络脸上来回飘忽几回,眼瞳四周是泛红的。“既然你们主管发话了,你就小酌一小杯,交了任务。我喝两杯。”说完仰脖就是两杯,还冲她亮了亮杯底。
老周起身想替沈络喝下那杯酒,沈络一个眼神瞟过去:“谢谢!”举杯,一饮而尽。一放下杯子,断了的半截秧又扶正了:“李主任,我得先行告辞了。不好意思,先干为敬了!”她给自己斟上满满的一杯,冲大家举过杯,一饮而尽。
“你看,这多扫兴!”杨主任定睛看李主任的表示。沈络放下杯子就离席,压根儿就没看李主任脸上红白变替的瞬息万变。
离开的时候,沈络的腰背挺得格外笔直,迎着扑面而来的微风精神抖擞。路过琪琳的美容院时,她微微地抖瑟了一下。琪琳在洗手间里的那一幕像滴血的玫瑰,让她耳边回响起一位女作家曾说过的一句话:“女人如烟,每一度燃烧,都是一曲生命的悲歌;投入一次,芳香一次,光耀一次,也毁灭一次。”而琪琳就像是一朵拿青春作交易的滴血的红玫瑰,让沈络一想到那笔一年的签单,就仿佛是自己吸走了她的血液般,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沈络在美容院外踌躇了许久,犹豫了再三,终究没再次踏进那户敞开的大门。门内的繁华是否能够填满里面那个披着光鲜羽衣,却躲在自己的空穴里寒风四起的女人?
冬天不适宜太多的抒情。沈络紧了紧衣领,回了公司。当她整理好自己的物件,往艾经理的办公桌搁下了自己草草几笔留下的,却郑重其事地置之于桌面的辞职信时,无比轻松、惬意。她几乎是跳跃着踩着平稳的一字步离开这座低矮的办公楼的。
她只给向晴发了一条短信:“这世界每一天都有所不同,我们的不同就在于不屈从。做一个平凡而不普通的自己,坚持做好内心中那个真实的自己,真好!然而,我即将再回到蛮荒时代,衣食无靠。你愿意收留我吗?”
“亲,收留你吧。反正一份餐食分两份也饿不着,顺带着减肥!”捎上一个笑脸表情,短信也透着几分温热。
头一仰,明丽的阳光闪亮着纵进她的眼里。抱着一摞资料的沈络继续沐浴着阳光行走,穿过一溜遮天蔽日的大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熟悉的“冰之缘”。透明的立地玻璃窗前白色绣花窗帘落地,流苏低垂,音乐舒缓的、慵赖的、微醺的,像咖啡带巧克力味般香醇,丝绸般粘滑的爵士乐浪漫而典雅。音乐伸出一只无形的手,一把将沈络拽了进去。
在透明的玻璃窗前落坐,一把放下陈而泛旧的资料,沈络扯开扎紧马尾束上的皮筋,任泄洪的瀑布滑落在后背,成了窗内最明丽的一朵,从内而外焕发着神采的一朵。她点了一杯麦斯威尔,甜而香醇,完全脱离了咖啡自身的苦涩,就像她此时自由绽放的样子,脚趾头也在畅快呼吸。而后,她在微风拂动的窗帘前坐了一个小时,看窗外穿梭的人潮,看浮动的流云,也看城市遍体的陈旧;听喧闹、忙碌的车笛,听慵懒、悠闲的爵士乐,也听心灵自由地呼唤。那一刻,它们是她体内走动的山水,蓄养着她,比一面池塘更生动。
“世界即肉,多说即臭。”似乎正是如此,她总挂着梦里的鱼钩,在她设想的未来里有无限春风的咯咯欢笑,钓着的金月亮,日日悬着,取代无定期出没的太阳。
“喝咖啡的最佳温度是61-62度。此时,它们与口舌相接,才能让你品味到绝佳状态。偶尔加入牛奶也能更美味。趁热掺着喝。”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出现在她的面前,相伴出现的是那个K先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哪!
沈络哑然失笑。“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就不用这么生分了,坐吧!”
K先生一点头,也不客气,解下方格毛围巾,就在对面坐下:“巧了,不期而遇。”
“真巧,人生何处不相逢?”沈络接过热牛奶,也不问究竟,拿起就往微凉的咖啡里添加。
“呵呵!”K先生从服务生手里接过卡布奇诺,“是吧,味道如何?”
“没看出来,你对咖啡还是很有心得的。”
“也不算是,只是每个人的口味不同。我还不知道,会不会以己度人显得太自大了?”
“其实——是还不错!”沈络优雅地放下咖啡杯,啧着回味,“谢谢你的牛奶。”如瀑的长发自如地在肩前肩后酣畅自由地呼吸。
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单纯而自如地谈论着,品尝着咖啡的冷热浓淡,闲适而舒展,彼此都静悄地融入这暖风般的爵士乐里。
不知是那天的音乐配合得恰巧,还是阳光铺垫得适宜,或者还可能是因为牛奶的温度,总之,沈络回到小居时,嘴角的弧度一直优美得像穿了旗袍的电影后续情节,优雅而含蓄,看得让向晴定睛曲折,以至于好几回深度挖掘,宛如唤醒并静听一个老怀表。
“用得着那么研究我,当古董物件吗?”
“怎么看都是升职状态,哪儿像一个蹬了工作的无业游民呢?”装模作样左嗅右闻,又前前后后地端详、揣摩于她的向晴像福尔摩斯探案般费解地在她脸上找寻着蛛丝马迹。
沈络终于奈不住乐了。“太阳落山,地球人就成灰的了?工作辞了,我就得用吊唁的嘴脸来广而告之吗?”
“那倒不必。向祖先借个枕头,做个千古一梦。黄梁梦醒,也算过瘾一回。”
“好哇,你还笑话我来着。”沈络追着向晴跑。零星的几点星芒依旧努力闪烁着挂在明澈的玻璃窗,点亮清冷的夜。追着,跑着,累了,坐在木椅子上掏空全部的家当,细数下个月的伙食、盘缠,打点着未来日子的诸多寒酸喜乐,嘻笑过后,庄重地彼此对视,把钱袋分装好。推开阳台的玻璃门,随意让清风把远处的一两亩稻麦翻滚而来,直奔眼底。
“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单干!”
“你签下的一年单应得的分成都没入帐,全扔了吗?”
“扔了吧,拿了,这里就有了肉瘤!不要也好。”她夸张地指着胸口。
那一夜,她们把粗粝的日子全吞下,搁之胃里消化。一晚闲聊,从“白面口袋”聊到“滴血的玫瑰”的琪琳,又聊到“白骨精”级别的郑惠敏和郝淑静,仿佛是一场可笑可怜的哈哈镜表演,把众生赶集了拢合。两人一唱一和,你铺纸,我研墨,硬是把粗粮碾磨得细腻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