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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络说：“大凡是写文章的，常冒傻气。”她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瞥向晴，眉眼里都是笑意。
向晴也笑，说这句话现在特别适合自己。偶尔像喝足了汽水，往外开心地呕了呕气，依旧天真得傻里傻气。她的耳畔仍伴随着海潮的回响，奔跑的脚丫，自由如风般飞舞，盘旋着歌唱。她不动声色地倾听或者观望着，轻轻念着：“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望。你要乖乖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那是村上春树作品中的一句话。她现在生活在别处，不过是曾经游鱼在海。共享汪洋的曾经，她像那只孤独的鲸，以不同的频率孤独地歌唱了很多年，然后独自离去。
蔼蔼林阴，清清凯风。她在路上，听到心灵深处湖水轻拍。花地与阳光，明媚得四野一同醒来。“今天，当义工去！” 心无挂碍，快乐简单而轻盈。她有几本笔记本名为“朝花”与“夕拾”，如此一朝一夕里记录着清欢时刻。
有时一夜梦醒，她的手指一划如鱼尾剪过，常常分不清是在梦里读，还是在梦外剪。她的梦境里没有绿妖婀娜，没有竹篱小院，没有银鱼项链，没有巫女神岛，却有满庭葳蕤、绿径通幽，扑面而来的开阔感。她与草木有着不解的瓜葛，惺忪双眼满目青碧，同样的安静。醒来的清晨是簇新的，整个世界是平静、温和的。老树从屋顶的高度流泻下来的光斑闪烁着，跳动着，舞蹈着，让人满眼迷离。她微眯着双眼，对着向阳的窗。透进来的阳光，仿佛沾满透明的蒲公英，微微痒着，轻轻扇着。她的目光跳过哥特式大教堂的顶端，看到比雪花更白的云团。
她撑了撑被窝，翻了个身。被窝还是暖的，像是一粒松软的果壳，而身体在里面成熟着，渐渐地孵化成一粒棉球，轻轻一撑就绽开了一朵。
“这世间多的是或桃，或李，或杏的女子，或灿若云霞，或艳若桃李，或濯而不妖。自己倒好，抱着被窝当棉球，图个自在。”向晴这么自我解嘲着，起床穿衣。
沈络在那屋搭腔了：“你没听李白说过，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
“比起桃红、李白、杏粉，棉花白，葵花黄，算不算也是争奇斗艳呢？”向晴眯着双眼笑，探出半个脑袋在沈络门外。
“不过是庄稼地里一枝花，全靠那个什么当家来着？”
向晴祥装抬眉冷视，眼角唇角却全是笑意。“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懒得解释！”说着拎起一双干净的运动鞋往门外走。
沈络一抬眼看到，运动鞋还没到地上歇脚，就在她的手里拎成了雾，便问道：“这是真要奔庄稼地里去吗？”
“布履一双，清风自在。”向晴把手里的白色的运动鞋又往上拎了拎，“庄稼地里白棉花，青云衣兮白霓裳；庄稼地里黄葵花，暾将出兮金裙衫。”居然有种踏上征途的扬眉吐气。
“穿青褂，骑白马，泥里坐，水里耍——庄稼地里萝卜花。”向晴知道沈络这是拿琪琳的那句“这年头，连时令蔬菜都得抢占先机，炫出市场。萝卜呆地里大大小小的，谁分得清？”来调侃自己，歇好了步子，穿好了鞋子，举步欲行时回了一句，“人间看得几清明？胡言乱语庄周者！”笑嘻嘻地就出门去了。
没有人告诉我们，生活应该是这样，或者那样。从这种到那种生活，就像是进入了另一种可能，另外一个陌生地带。苏醒于那个早晨的记忆，后来串联成的片断都格外的温暖。
向晴脸上复苏的那份生气，不断将绿意一点一点地搬进了屋内。她说：“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一种东西，让你能在一片喧嚣繁杂中找到那份简单的欢喜——就像你那双和泥的手，能够唤醒内心的种子。”流连于花木间的向晴，繁花叠着繁花，在汹涌的香氛里静美如其间素淡的一朵。没有人知道，她是熟识鱼裙与蝶翅的。腹背下方隐约可见的淡淡胎记痕，仿佛影印着她的蝶形鱼鳍。
日历一页页地翻过，一片片地叠加。她梦境中出入的水藻、海贝和卵石，清凉得贮藏在一隅。她闭口不提那渐次丰盈的鱼鳍和落满星光的蝶翼，那些在众人眼里不合医理，浮夸、荒诞的天方夜谭。即使她一次又一次地在鲜明的黑白影印片上与它们平静地约会，在医生开合得可以塞进一朵盛放的月季的口腔里听到失声的惊叹号，她的唇角有弧度完美的鱼线，瞳眸渡水，笑容晏晏。
“勿惑于形，请炼于心。”她的眼底仍有轻翔的萤火，闪烁的星空，如亘古的底片。她爱着那上面的空气，就像爱着一个奢侈的灵魂。
她不再忌讳银鱼项链，开箱取来，拎在手上，在眼前晃如钟摆。她对沈络说：“看过来——这样，像不像施幻术的前奏？”
沈络回答她：“最高级的幻术压根儿不用这样的伎俩，比如悬空的湖水，悬浮的蜃楼，还有你那么虚晃一指的某个内心中的自己。”
生活的意趣恰恰在于，两个人坐着，说着虚头巴脑的话，却也能如此契合。向晴的食指往空中那么一圈一画，嘻嘻一笑：“大化无形，我们都在这个圈里！”
茶水氤氲，上扬的雾气里有她的一亩花田。那些日子里，关于白莲喧哗的绿篱小院、彩绣肖像的女人也像被向晴一指圈过似的，从冥冥的梦境中拔将出来，被拆解的记忆在链接、整理、漾动的桃花方帕与前襟、袖管上的桃花满枝绽放。多少镜像与现实叠放吻合如水中倒影般真切，她在过往的时光里，游回去——那双熟悉的眉眼，慈爱地注视着她，时间在以巨大的清澈观望着她。
“沈络，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除血缘以外的感应？” 仿若是一场太虚梦游，她的笑容很轻，飘悠着，目光追溯着谁的声音在叙事。
“也许有，有人称它为心灵感应。”
四周静寂，只有向晴浮游的眼神飘忽在空气里。沈络却发现，透过向晴指尖的弧度，空镜头的叙述里，封闷着一个沈络进入不了的区域。然而，向晴的神情恬静安然，不知是回忆盈满了她的眼睛，还是草木润泽了她的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