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刺眼的光束中,向晴闭上眼睛静卧在CT仪器台上,任它穿透身体去探知真相。而她的眼前分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亲人一般地拥抱她。
悠悠晃动的云影穿过天井,透过密叶间的细缝,落进简静的荷花缸里,竟烘成了粉荷色。她在澄明的波光里遇见了自己。绿荫里,满眼的绿交错、重叠、杂沓,青绿呼应,浓郁深沉。从一径花木间婀娜而来的女人神清骨秀,素手拈花,满衣幽香。临水照影,她与自己静默相对,如拂柳映潭,石山映水,大如裙摆的鱼鳍在水中翻卷着,每一道皱褶都迎风萌发,细拨小浪。一个水上临照,一个水下摇摆,那尾透明得发光的蝶形鱼鳍,在银鳞般的波纹里闪着萤光,一颗颗集结在尾翼上,点缀得四周星空般灿烂。
“这就是现在的你,身体里不仅有了蝶形的尾鳍,还能生长羽毛。遇水自游,遇风则翔。”这是她在对自己说话吗,还是那个愈加坚定的声音在反复提醒自己?向晴的手指微微搐动了一下,泌着绿意的十指青葱,像柔韧的水草。
“你们看——”她眼前的黑白底片里有一扇蝶状物质闪动着银光色的星空图,精美得像标本。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此时的它锻火喷发而出的光焰,放射着熠熠神采。须臾间,四周异常的安静,身侧的音符只源于耳畔长短的呼吸声。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在她的迷魂台,而后,光影勾勒的剪影领着周围一长串的惊异声高低错落地跳跃着出来,披着星光的池塘才在半酣半卧中醒转过来。
一张CT放射片精准地描述了许向晴的“远古活化石”。从巴掌大的胎记处,那个已经淡化得几乎没有了痕迹的地方,秘而不宣地生长出蝶形鱼鳍。她的隐患,她的秘史升腾万象。它们追赶时光的尺寸一路掘进,破茧而出的这一刻,那么像描绘之物的一场复活。
从第一个水产婴儿的传说开始,到竹篱小院的满塘荷香,再到夜夜梦回的绿衣绿腰的女人和那尾晃动着粼光的银鱼项链,它们就像是一长串相连的符号,循着时光的线索一步步地解开结绳。她说,现在你是一尾鱼了,一尾发光的鱼,一尾把星空绣进身体里的鱼。说话时,她眉眼含笑,落满星光。她的头顶传来天空行走的声音,仿佛清风吹拂,流水潺潺。她唇角绽放的一朵微笑,像是一场精神的还乡,在众人不解的眼神里,恬静而自然。
她只说,去去就来。在医生疑惑的目光中,她奔跑出医院的大门,激动而兴奋,感觉是鱼的游戈,鸟的飞行,生命重新长出肌肤,向着风,靠着水。带着这朵笑容,回到AP大楼。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那些纸马已经学成了张绰剪蝶,被赋予了灵肉。黄金分割的机械制图与现代美学的组合,经过一场积淀、发酵,绽放出一个壮美的小宇宙。
办公桌上的那些模拟实物照片,不再是孤悬于指尖的梦境,它们从云端长回了人间。斜光中光晕叠加,俯身微笑的向晴眼眸乌黑得发亮如一副剪影。以至于有一双静默的眼睛在门外驻足了好一会儿,沉浸其中的向晴浑然不知。
抱着那叠照片回家,她对着它们持续打铁,火焰的手指敲打如热烈的梦蝶。她喜滋滋地对沈络说,前有怀素种蕉,今有向晴植马。那份难以抑制的欣喜闪亮地跳纵着,随着起落的键盘嚓嚓作响。
一回头,沈络分明也笑眯了眼儿,挥挥手中的白纸当邮票一枚,往她身上贴:“驾驶黄金马车的赫利俄斯,请带走她吧!要不然,这儿就要成马场了!”
“太阳马车,明天还会把我送回来的!” 眼看着太阳神的马车从山那头落下去,向晴端坐在窗前,她的脸上有着饱满的光亮。窗台外,在斜阳的映照下漫山遍野跳动着黄灿灿的金光,连远处的湖水也是金黄的。
从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圣诞老人的驯鹿雪橇到四马齐驱的太阳车,那些装在童话、神话里的故事,随同着相应的往事集体翻新,无拘无束地冲破了僵硬的生活,一嘟噜一嘟噜地冒泡,一个音节嵌入另一个,像一行诗与另一行诗切合,整个屋子里都在沸腾,快乐地回旋。
这简直不像是冬天,簇新的,氤氲着活气,就像琪琳的婚姻奔着嫩柳鹅黄里去,也是新篇章。她揣着沈络和向晴看不见的绣线,正耐心地回溯、描摹,在她自己的领地,丝毫不受干扰。幸福仿佛一阵热风,醺得人眉眼是柔软的,声音也是绵软的。抱着电话,她在一旁飞山渡水,东风就满了。
聊到夜深,各自回屋。不知道是不是鳍翼的过错,纤腰束素,恰似风荷摇曳。沈络嘻笑着调侃向晴:“怎么骤然冒出了个古典美人?”向晴慌忙伸手往尾椎上摸,好在无恙,长吁了一口气。
沈络不知其然,先是担心地询问她是不是尾椎的毛病患了,却见向晴那般反应,只当她有意逗乐,笑翻了去。“只听说胸口疼,疼出了个病西施,没听说尾椎病能病出个古美人。”
那也称之为“病”吗,那么充盈,那么明亮?它甚至就像是身体里的一个记号,内心的一种深度,饱满得分外真切。它在放大,放大,无限伸展,充满魅惑。关上房门,向晴默默地想着。柔和的月光很静,很亮,从窗外轻悄而入。她拉长的身影渐趋透明,披着薄薄的白光,像披着一件月色纱衣。她低眉信手,静静地观看着自己,如此熟悉而又陌生。
“水中花影,帘里美人,是不是美得像一场幻象?”镜中的对话不过是她和“她”,一样夺魂摄魄,美艳得像幻象。薄荷长裙一身浅绿,半透明的纱罗翅膀侧立在两侧的后肩胛骨上。裙外薄纱,衣袂飘然流苏间绉纱隐约。轻移碎步,月晕般的光就化成了水,游戈开了。她隐然潜寓:“勿惑于形,请炼于心。就像雪莱的云雀,就是雪莱自己;济慈的夜莺,便是济慈本人。你把自己放进了飞鸟的翅膀,放进了游鱼的尾翼,于是,你的身体里就会印满了你的思想,你的信仰就会努力地如实反映它。”“她”平静、温和,咫尺之间注视着向晴的眼睛,洞悉她的分毫。是谁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她们如此对望着周旋,仿佛夜晚的水戏台,天光水影,“她”是她复制的那面镜子,或者她是“她”的?她的唇角有释然的微笑。
一觉醒来,天晴得发艳。向晴的额头被阳光吻醒的那一刻,一抬眼就见一挂宽厚阔大的天空自窗外掉将下来,蓝得不带一丝杂念。天气着实好,睛空如洗,隐隐透着春光的和煦。公司里佳人奇多,明艳的脸庞与各异的衣着皆成风景。绿箩与文竹各居一案,却也依然青翠可人。
郝淑静问向晴:“你的宠物,自己拿回去照料?”
向晴泼俏婉转,对着文竹轻声言语,宛如自话:“绿得这样安静沉稳,搁在哪儿都一样。”
郝淑静薄薄的嘴皮子一抿,还是笑了:“原来只知道是茶痴,不知道还是花痴!”
“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说着,向晴手腕一转,含苞如一枝笔,“你知道,这叫什么?”
郝淑静侧目一扫,豁了嘴似的,一下子没了情绪。
“听说过木笔吗?又称辛夷,尖如毛笔头的早春里的一支笔。《九歌》中,山鬼坐的最早的花车,就是用它缀满紫盈盈的繁花的。”
“普及花圃知识?”
“不,带上你们黄金一样金贵的木笔,和我一起做宣传方案。情况比预期得来得快!”
春天的地气被艳阳暖得捂不住手脚了,愣头愣脑地透出斑驳光影。十多个人围在灵肉丰满的模拟实物图前,各抒己见,灵思迸发,明珠竞投。向晴想起沈络说的“马场”的比喻,欣然微笑。
她们交谈得太热烈,如野鸟喧声、铁马驰骤、溪流激石,那些会思考的音响逐渐挤成了漩涡、洪流。整个大厅的温度在持续升温。
“太阳马车正在驶来!”那画面太美妙,向晴禁不住适度夸张地对沈络说。
沈络在电话那头轻浅地笑:“你听说过帝王蛾吗?”
“帝王蛾?”对话显然前言不搭后语,这样的跳跃从天空回到茧子里,向晴有些疑惑。
“这种蛾子的幼虫时期是在一个洞口极其狭窄的茧中度过的。它娇嫩的身躯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破茧而出,才能在穿越的时候,通过用力挤压,让两翼充血,振翅飞翔。倘若是用剪子把茧子的洞口剪大,这只不须费力气就能破茧的蛾子,就飞不起来了。”
“帝王蛾……”向晴嘻笑着,“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前阵子从别人那儿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