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游走在花丛间的向晴,也游走在花间小院。书册与荷香,那款款风仪、气质优雅的女人,茶水静置,游鱼徘徊,云影相映,那样的画面仿佛有留声机的唱针在安静地旋动,青砖、老树、木门和脚下被踩得发亮的石头都有了灵性。
一整个春天,她的手机里常常播放着一首《境由心生》,在近似于平静的叙述中轻吟浅唱:“我不知道我该去向何方,但是我却行在了路上;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但是我却在静赏花的绽放;我不知道天空有多么高,可是心却一直在微笑……”她从花间归来,也带回了泥土、草木的气息。冥冥的梦境在身体里渐渐缩小,蛰伏在故乡的那段老时光却一步步地向她挪移过来。
她说风间奔跑的蒲公英的花絮,说田径里弯翘的狗尾巴草,说溪畔摇曳的芦苇和数点流茧,说门前打盹的狗,院墙里睡觉的猫……那条回家的路便摇晃地走出了记忆。她那么轻轻念着,手里的银鱼项链清凉、温润。至于那张儿时的照片和另一张上妆的黑白照,它们安静地长在了箱子里看不出表情,像她后来缄默不语的竹篱小院与满塘风荷,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不知是流年暗换,还是记忆重生?
她说:“乡野、花地会被逐日吞噬。价值连城的地产楼盘会逐步取代单纯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这个世界总在把有价的东西,凌架于无价之上。不久的未来,那装满眼睛的满园馨香,也可能要另挪他地了。”她那么说着,眼睛眺望着远方。稍稍停了半晌,接着说,“然后,在这儿或那儿的某个地方会有一间半壁书半壁画的书吧,与一间萦绕着咖啡与茶香的小茶吧首尾相连,一半用来安放休憩的身体,一半用来安放安静的灵魂。”她所说的这儿与那儿不确定的像是一道移动的光束,却像是一个热烈的旅人,在辽阔无边的世界里拥抱着一团和煦的风。
“青瓦绿痕,远山如黛,廊外还有花木芸香,像神活着的故乡!”沈络冲着她眼神凝望的那个地方,又描画了一笔。她们远眺的那处仿佛有一处花园悬空而起,如同喀耳刻的艾尤岛自绿荫遮蔽的山谷之中,浮出海心。她们自嘲,没有巫女一样的神奇幻术,空对野地与山谷,夜莺与山风,构建筑巢,竟然也能先把自己给迷醉了。
春天是草木向天空出发的季节,也是远行者上路的季节。当各色草木,像童话乐园中奔跑的孩子,桃金娘绽放出玫红的花苞,忍冬吐露着金丝般的花蕊,杜鹃漫山芬芳尽吐……向晴忽然告诉沈络,她要背起行囊去远方。她的远方遥遥一指去了“那儿”,成了某一处不可预知的风景,然而阳光斜挂在她的眸子上辽阔、清逸,像早已融入她血液中的河流。她们坐在阳台上,听风如潮汐般涌动,手中的那杯茉莉花茶氤氲开的雾气随风浮动,直到“星斗满天人睡也”,又是一夜清凉。
之后一些木制的精美书签陆续寄来,攀着时光渐长,居然装满了沈络的那个三十厘米见方的小盒子。书签是镂空的,图案精美还泛着淡淡檀香。向晴偶尔发个短信给她,就云团般飘移无踪。
沈络不知道,远方的她是在静赏一树花的绽放,还是冲着夜空的繁星微笑。然而,沈络坚信,她依然是那个遵循着内心法度生活的自己,那散发着淡淡檀香的书签,似乎正细细诉说着她“一半用来安放休憩的身体,一半用来安放安静的灵魂”的生活现状。她的茉莉花茶静默在一角。有时,沈络拿来泡上一杯,素瓷香茗,清净里从容看月,闲静里自在度日。
琪琳隔三岔五地来,仍是如花美眷,烟火味让她有了落入凡尘的真实感。有时她就会带来一些自制的糕点,刚做的炒菜。小屋里又多了一些人间况味。她的眼还是一只妖,像含着夜色的猫儿,但有了温顺的俯望。从胭脂红到蔬果香,从指尖上的琉璃到炊烟里的油盐,岁月将她再造得更为真实、丰腴。也许,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琪琳说:“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者童话那样的结局。生活是平易的,就像我摆在你面前的那盘菜,是用我这双精致的手制作出来的。”
沈络诧异地看她,她也平静地注视着沈络,然后轻松一笑,说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俗人——以前俗得只知胭脂粉彩,现在俗得另加围裙与灶台。”
一句话说得沈络失手就掉了一片正待放进嘴里的黄瓜。不可否认,她和她们不一样。她们谈论的星空,被她一指就拽回了地面。她接着说盐几分,醋几两,蒜味、葱味、酒味……竞相登场,说得不徐不疾,满屋菜香。她是欢喜的、簇新的,啁啾如鸟鸣。对于她来说,天下没有远方,人间皆是故乡。
向晴的远方依旧在自己沉静的时光里。她说,那里的阳光很好,靠窗而坐,阳光就会跳下来,铺在翻开的书页上;或者踮起脚尖,在搅动的咖啡杯里跳芭蕾;有时也会和我一起,在草叶间闪耀地呼吸,贴在几片花瓣上飞。
向晴描述的远方,在天空上行走。沈络手里的陶土正打着旋儿地转,润滑而清凉。她笑着告诉向晴,她们这样吃饭、生活,在琪琳眼里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向晴只在那头轻轻“嗯”了一声,说:“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
隔着电话两端,两人浅浅一笑,深水微澜,不兴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