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启阳从回忆中醒转过来,吃惊地看着向晴手中的茶壶如凤凰频频地向品茶者点头致意。一会儿,茶如碧玉,水如清江,茶叶缓慢地沉入杯底,一片春色静泊,翠嫩醇美。
“碧玉沉清江。”向晴轻浅一笑,一个“观音捧玉瓶”的姿势,将茶水托举到他面前。
他正发愣,向晴的茶杯已经举到他面前,连忙伸手接茶,一颤,茶水洒了,笑着回道:“喜闻其香。”饮了,又自斟了一杯。
他俩边喝茶,边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陈老汉和陈阿姨。
“有一段时间,没去拜访我姨和姨丈了,也不知他们最近可好。”
“应该没有大碍吧,楼上楼下的,我们常常遇见。”
“可是,最近忽然听说他们要回老家。老家那儿也没什么亲戚了,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回去。”
“呵呵,也许老了,怀乡情结就浓了。”向晴顿了顿,目光转向沈络和琪琳,“我们也很久没回家了!”
“今年,我是回不了了!”琪琳拢了拢肩上的衣领,低眉看自己的手指甲。她眼帘一低,刷出一对长睫毛黑透了,把眼珠子遮回去,看不真切。
沈络和向晴便都不语了。空气干巴巴的,只好闷声喝茶水。
回家路上,大家都变成了哑铃,一条路静得只剩她们三双鞋跟与地面叩击的声响。向晴乜斜着眼,瞅琪琳。阳光快要把她晒化了,她的大猫眼有些晕开,渗出来的汗花,使每寸皮肤上附着的浓妆蠢蠢欲动,相互串门。尖细的高跟鞋让她走路有点儿吃力,那么扭着,崴着,索性脱了鞋子,拎在手上,光着脚走起来,也是一声不吭。
三人一路默默地走回家,正遇上陈阿姨提着个包袱往向走。
“陈阿姨,您这是回老家呀?”
“你怎么知道?”她的眼神有些躲闪,对许向晴礼貌性的问候,摸不着底,又喃喃地补了一句,“没,出去走走。”
这前后两句话自己掐架,说得向晴一愣一愣的,但也不好多问,只含糊地“呃”了一声,目送陈阿姨拎着一个包袱离开。
这一趟“湖水轻拍”的心灵之旅到此结束。三人拾级回家,琪琳卸下一身“绒”装,就真奔洗漱间,调理皮肉去了。她总把那张脸看管得很严,逮个空儿就得和她的情人——镜子,会一会。似乎把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投注在那里之后,身心的某个漏洞就能补好了。
这是第一次见她在白天化妆,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往上铺“地砖”,沈络和向晴总算弄明白,昔日花团锦簇的“皇宫”是怎么被粉刷工程师给调教出来了。好一番折腾之后,见她掏出包里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又伺候起那堆瓶瓶罐罐,看她描画眉眼,给睫毛刷黑漆,还细细地用那双猫眼查看了一番。粉刷一团团晕开,向外延扫开,那点桃红又寸寸漾开。
沈络和向晴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过程共花费了长长的三十分钟。琪琳就这么一心一意地专心于她的面子工程,专注于上面的油画事业——唇未开,耳未启,视若无人地拿鲜红的唇花对着镜子勾魂。直到沈络和向晴看得索然无味,各自回屋,她这才原神归位,撇了镜子,塌了那身皮肉,斜靠在木椅上。
她有深巷,只有在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时候,才变得憨厚起来。她没说,她回不去的原因,就如同她身上的皮草,只是巧妙地为她遮掩了一层皮肤。这个一向虚荣惯了的女人,怎么肯清汤寡水地呈现在别人面前。窗外的阳光依然不解风情,金扇子一样铺射开来。而她洋洋洒洒的在眼睛上种植着一长排的黑色栅栏,怎么可能会和阳光亲,跟月光熟?她越来越像一朵罂粟花,妖娆而萎靡。
然而,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像商业街一般一五一十的展示。沈络的“心意手工坊”开张至今不过混个茶水粥的生活费。她也在发愁着,如果再继续下去,只能往里贴金了。只赔不赚,等于免费给商场贡俸饷,不断被吞金。她溜回房里,就查找起眼下的皂市场发展新趋势,了解起市场前景了。
各式各色精油皂在市场上开始走俏,药皂、减肥皂、美容皂……诸多功能,数不胜数。沈络看得眼花缭乱。这个传染盛行的时代,小聪明在传染,大智慧也在传染,造成许多人都在昏迷,随着大流快速传染,迅速流行。于是,变形的、变态的、变样的信息云天雾地晃荡,真真假假,还真是肉眼凡胎很难分辨的。沈络决定先到实地考察一下,再做决定。她正搜索临近的几家精油皂销售商的地址,向晴摸着门把,开了门,不声不响地坐到她床沿,脑袋一耷拉,拿石像般的耳朵直冲着她。
向晴自称自己正像缚在桩上的叫驴——绕圈转。现在郑惠敏和郝淑静不是人民公敌了,一切状态似乎也都平稳了。但她仍隐隐地觉得这个徐夏箐的空降有些不同寻常。只可惜,她没有刑侦卧底的基本功。她只好找沈络聊。沈络也是一脑子浆糊,只对她莲藕吹风,告诉她:“我要是有那么聪明,就留在公司和他们拧着,水深火热地与那些大头神、小头鬼的一道晒太阳,营养也辉煌。”
向晴啐了她一口:“笨脑先飞,淡而无味!斜斜歪歪,倒成金汤!”便跳到沈络床上撒欢放赖,逼着她给自己当谋略军师。
沈络赶忙收拾床上凌乱的资料,省得被她卷着当铺盖卷,全毁了。向晴才不管这些,越是使坏,沈络就拿她没办法,被她闹得哭笑不得了,回应道:“乱石铺路,没准,有时候也是一种气势。今天来个徐夏箐,明天,你公司会不会再冒出个许湘琴呢?”
沈络这么说着,向晴知道沈络逗她,“一丛猴毛能吹出满野‘香芹’”,不依不饶的非得要她支招,不得已,沉吟了片刻,提醒向晴:“草原不是铺的,沙漠不是堆的。你说的那个徐夏箐又不是空中飞人,自然有根有底。但是,刨根问底,有时候也会陷入纠结。”
“哦,是啊,郑惠敏最擅长这些,拿无名指触摸触摸,就知道。”
“仙指啊?你那巫指呢?”
“切,五指成山,道行不高,更不会成精,不精世事人情!”
第二天,向晴逮着郑惠敏细细一问,徐夏箐竟然真是空中飞人!关于她的事儿,郑惠敏只一个眉眼的暧昧,当然不是在卖俏,隐晦难言的样子,让向晴想起一句饭文:“每一次拧巴,都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只是郑惠敏一改以往的嚣张个性,这次简直是奇谈。看来,这位绝对不是一般重量级别的,竟然连郑惠敏说话也要有所顾虑。
她不说,向晴也不好多问。继续工作吧,却总有种不太踏实的感觉。这一个上午,徐夏箐还是踪影全无。新来的上司不露面,手头上的工作就很难执行。所有递交过来给经理办公室的文件,全都交到向晴手中办理。桌上的文件已经堆了几十份,有几个部门打电话来催,向晴只好向董事处咨询,得到的回复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你代理一下,不就好了?”
董事长发话,向晴只能照办。三天过去,徐经理的办公室一直空着,音讯全无。可是,那张空椅子长有天线,还带遥控,仍旧能以一张空椅子自如地指点着江山。这简直就是神话。
神话的开篇就与众不同,久而久之,向晴也渐渐麻痹了她的存在。开会,做总结,提交议案,和以往一样,程序走到向晴这儿再递交上头。那一纸未被批准的方案,还静卧在向晴的抽屉里。向晴有时会打开抽屉对着它端详一阵子。毕竟那是她第一次‘为民请命’,可是搁浅了,而且连点声响都没有,像早产的婴儿。这仿佛是公司有意让厨师试菜——尝尝咸淡。就像自打那一次雪天迟到,被扣了三天工资之后,向晴再也没迟到了。制度修理人的方式,像剃刀,轻则削个秃头,重则伤点皮肉,然后叫人学会发傻,发痴,乖乖听话。
正是午茶时间,办公室的人都下楼去了,向晴还正对着那纸方案发呆,外边有人礼貌地敲击她的玻璃门——樊耀阳冲着她,往门外用食指一指。
她开了门,樊耀阳已经大步往办公室的大门外走去。向晴跟在后头,一直跟到大厦的一楼。她一眼就看见上次在雪地里遇见的那个小男孩正和“卢拉”玩闹得正酣。
樊耀阳也没问她新经理上任的事儿,只是下巴冲着小凡和“卢拉”的方向,微微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