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疏离,寒风乍起。夜幕降临时,逛街的人潮还是如海洋动物般抖擞着探出脑袋。街道两侧横竖招牌亮起来,橘色的灯光如一块块夜光表,醒目地高悬着。
从巷口到巷尾,肠粉王、热狗肠、鱼丸、牛肉丸……各家摊商全敞开了大门。饥饿的眼神比饥饿的肠胃更快搜罗到欲望的门堂。举着筷子,拿着汤匙的男男女女正被灯光和热气纠缠着,面孔模糊。
向晴往晓花的摊点的次数频繁了许多。她说:“让怀孕的女人还那么辛苦,这是世间不该忽视的冷漠!”她往那辆流动的车厢里走,拉着沈络一道儿为晓花的家庭事业做义务资助。
晓花腆着肚子像迟钝的胖肚子鱼,穿梭在食客中,穿梭在一大团萦绕的水汽间,穿梭在灯火阑珊时。在浓重的暗夜里,忙碌的身影在悬挂的白织灯下臃肿而低矮。她依旧拖着长长的带有韵脚的声音吆喝,依旧颠着麻花辫子,只是声音在亢长的街道里被风扑得有些断节,有点疲惫。她的眼神晦涩,眼角泛着血丝。
“嗨,老板娘,馄饨炖了多久了?怎么还没送过来?究竟做不做生意了?”横坐在位子上的那人一脚落地,一足架在身旁的空位上,“老人头”的黑皮鞋像漆过似的闪亮。食客一手抓过桌上的牙签筒,取了一根,龇牙咧嘴地剔牙。嘴唇上下张合、蠕动,牙签左右开弓。间歇时,就继续粗着嗓门嚣张地数落,“嘿,听见没?老子的时间可不是用来耗的!”一张脸在灯影下极度扭曲而变形。
“就来,马上就来!”明仔忙凑上前去,把桌子抹了又抹,“你再耐心等一等。你看,今天的客人这么多——”
“多?怎么——多了?拖拉,就别找借口。”显然来者不善,明仔低声贴上笑脸,好言好语道,“就来,就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今天来的人有些多!”晓花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的。难为了她还腆着肚子,麻花辫在灯下萎黄得像一把刷子,耷拉着无神。
“忙不过来,就添几个伙计嘛!这样拖拉、怠慢,算怎么回事?”接过馄钝的那个汉子五大三粗,“呼啦啦”地对着汤汁吸吮,丝毫不曾留意到晓花那分明入眼的与众不同的小腹,依旧蘸着辣酱,细数她的不是。
晓花点着头,“嗯嗯嗯!”回到云蒸雾绕的摊点前时,密密的一层汗已经涌上额头。
“花儿,要我帮忙吗?”向晴按捺不住,离了席,直往晓花的面摊点儿上奔了去。
“别!姐儿。”晓花不那么麻利的身影又在车厢上不停歇地奔走开了。明仔也在车厢里不停滞地来回奔走。那个憨厚的男人汗湿了里面的衬衣,脱下外面一件晓花为他织的粗枝大叶的裸色毛衣,继续在吃面的人群里工蜂一样忙碌。
“花儿,歇会儿。是挣钱重要,还是你腹中的娃儿重要?”向晴拽着晓花问。
晓花的手泥鳅般滑出。她说:“我们就是劳碌的命。这世上哪有不受苦、受累的‘嗟来之食’?”她时不时颠起的麻花辫在暗夜的灯光下蜷缩得像两根稻杆,又忙碌开了。
向晴顿觉得眼下的一碗面显得有些干涩,嗑得她硬是嚼了半晌才咽了下去,干脆一手推开了面前的那碗面,从明仔手里拿走了盘子:“哪张桌的?”直接端着盘子上岗了。沈络也搭上了手,凑到面摊上,端走了一碗面,“送哪儿?”
晓花倒窘得想拦又空不出手,只好:“别,姐儿,你们都坐吧!”
“自己人,不客气。我们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摆样子。只要你不认为我们是卖鸡蛋的换筐——捣蛋来的,就好。你只管做你的。送哪儿?”
“靠窗的七号桌。”拧不过她俩,只好由她。
向晴一扭头乐了:“呀,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多,用得还得心应手的,不错嘛!”
“长年受许老师的熏陶,淘到不少。”嘻笑声里车厢的灯光拧亮了几分。油荤适中的面点蒸腾着热气,飘着葱花,四周都是香气浮动。
夜色浓重在窗外,车厢里暖暖的。晓花咧着嘴儿笑了,拭了拭满头的汗花,满脸的水汽。
这个秋天,不是收成的季节。满院的桂花不知为谁芬芳,不可抑制地开开落落。沈络像解落了许多落叶的大树,在静寂处无声无息。她在香皂生产车间留连了许久的时间,又在财务办了解了许多相关数据后,常常独自整理、记录。好几回,向晴看到沈络夜里还在伏案:“呀,杀猪吹屁股——假充内行。你想转入财务办工作吗?”
“什么呀!了解一下相应产品的销售情况,也能更整体地了解和把握市场需求。”
“我实在不明白,你执意守着寸土不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没听人说过,‘树挪死,人挪活’?”一想到沈络那个公司的用人体制,向晴就摇头。
“我也想,迟早要出来自己单干的。”沈络继续埋头整理,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哦,我知道了。你现在是戈壁滩上盖大厦,底子差,基础薄。你想着,如果现在就学着高山滚石头,又怕有去无回。要等自己的根基扎实了,再跳槽,是吧?嘿嘿,有想法。”一脸认真的向晴扬起嘴角的弧度琢磨了一会儿,乐了。
沈络也被她逗乐了:“别说得那么深情!打扰我工作!”
“哈哈,这叫井底出太阳——深晴!”向晴挑着眉眼做鬼脸,说得清脆响亮,“姐儿,没想到你已经早有了自己的远大目标了。那么,小妹我也不能胸无大志,也得好好地计划去!”
她也回回转转了几回,分不清晴雨,辨不明肥瘦。拒绝接受营销科经理的职位,无疑也是向晴在公司里发布的超级大号新闻。首先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在营销部滚雷般横扫了一圈,少不得狐狸照镜子——怪模怪样地来探听的,也少不了漫槽摇船捉醉鱼——事后下水的,倒是更多人以为是冷饭团发芽——无奇不有的天下奇闻。
果然如向晴所预料的,别人以为她满壶子烧酒——一步登天,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儿,等着瞎戳捣她的,却瞬间被抽走了梯子,扑了个空。其中最吃惊的便是郑惠敏和郝淑静,相互使了个眼色,托着胭帮子,好奇地端详起让她们一度认为工于心计的对手。这样隔着人皮揣摩,挺堵得慌。但这次,她们显得极有耐心,倒不急着去充当那个大头脸的人物。也许是当初又蹲屁股又蹲脸的经验让她们吸取了教训,她们变得不分彼此,惺惺相惜,反倒心里扑腾,脸上冷静。显然此时的她们如同隔布袋买猫,摸不准向晴的想法,却是铁了心地认定,向晴可不是什么大酱缸,不至于傻了吧唧地做样子给活人看。
许向晴的决定让所有人都觉得一头雾水。“这就是你所谓的‘不能胸无大志’?”沈络纳闷了,跟在向晴身后不停地追问:“难道这就是你昨天好好计划的大计划?向晴,你傻了吧?”
同样怀疑沈络的决定的是樊耀阳。在办公楼的底层,“卢拉”又绕着向晴左右前后地欢蹦着。
“为什么?”
“什么?”向晴放下“卢拉”,直立在她面前。
“你完全能够胜任的,为什么拒绝?”
“我到公司工作的时间不过一年,在业务方面并无特殊之处,也没有超常业绩。不曾当好兵,哪敢作将军?能在AP公司站住脚,而且将现在的工作做好,已经很满足了。这么容易地担任营销部的经理,反倒如脚踩棉花堆,一点儿也不踏实。”
“公司能破格用人,自然有它的想法。”
“那么请问樊经理,有多少管理人员可以腾空支架,直接入住空中楼阁?”
樊耀阳不语了,却还是有几分气恼:“你干起来试试再说。没做,怎么就知道不行?”
“尽管我相信自己会努力做好,但也深知深浅,一蹴而就固然是幸运,走得长久,走得长远,走得踏实,难道不是更重要吗?龙尾巴上的虾——棍着上天了,又怎样?”
樊耀阳吃惊地看着许向晴,前所未有的震惊。她人小火力旺,脸上有一种倔强,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在这个急躁和功利的年代,她以少有的沉静而有力的回答像海啸的到来,卷着大地那头的回音。
他沉默着望向她,看她拎着一筐话掷在他面前:“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是岭顶唱山歌——调子太高?”他一挑眉,越发无语。而她仍旧微笑着,一脸认真地冲着他发问。
“这些话,你得去向董事长作汇报。否则拒不受命,拂了领导的好意,事儿说小了,是小觑;说大了,是不尊。”
“哥,有没有关于向晴的消息?”樊启阳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像是猛然被拔除了瓶塞的罐子,来不及按住还在嘟囔的嘴,樊耀阳猛地一喘息:“哦——我一会儿再打电话问问去。”
一串电话飘出去,收到的是一叠盲音。关于向晴的种种,两兄弟闭关锁国在各自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