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向晴刚走到公司大楼的玻璃门电梯口,就看见“姜母总监”追在徐夏箐身后迎面走来。他的尖锥下巴很滑稽地一开一合,手指一路比划着,走近了,才听到他在说:“是,都是我的错!嗯……那么小的一点错儿,我以为……我办得还不够周到。”他人瘦,跟在徐夏箐后面前倾着身子,屁股便撅得老长。
看到守在电梯门等着他们的向晴,他伸手捋了捋侧刘海,一下子压低了声线:“以后一定注意。”说着,瘪了瘪嘴,冲向晴翻翻眼睛,进了电梯,身子冲外,搁个油光发亮的后脑勺正对着向晴。徐夏箐嘴角一拉,似笑非笑,眼神一飘,也转身冲外。向晴自觉碍了眼了,贴着电梯墙壁站好。
电梯往十六层跑,电梯里的人谁也不说话,只盯着上升的楼层数字看。电梯一停,徐夏箐走在前头,“姜母总监”紧跟其后,像个黏人的湿面团。向晴走在最后头。前脚刚迈进营销部的办公大厅,门外有人一把手,把她拉住。
她一回头,是郝淑静。
郝淑静食指竖立于唇前,“嘘!”冲向晴使眼色,往外走。向晴探头一看,徐夏箐进了办公室,随手把经理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随着郝淑静退出了大厅。
郑惠敏在走廊外,冲她笑,意味深长的。
“什么事,这么不怀好意的笑?”向晴说着,往办公大厅里一努嘴,以为郑惠敏想问刚才的那一幕,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这是特别好意的笑。昨晚,你是不是气疯了那个?”她也往办公室努嘴,夸张地龇牙,“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别否认,装不懂。”
见向晴也只是微笑,却不言语,又补了一个神秘的眼神,眨眨眼睛,凑近了说:“太好了,气死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我也没那么大能耐。”
“嗯——你已经做到了,昨晚樊总追出去的时候,那个女人——”郑惠敏祥装轻咳了一下,小卖了个关子,“又气又恼的样子,真可笑。”
“想太多。可能是樊总和她之间有了小误会吧!”
“许向晴,你真不够朋友。大家都看明白的事儿,你愣装不知道。”说着,郑惠敏不满地冲她白眼。
郑惠敏忽然以朋友相称,着实令向晴惊谔到无语,想想这一个月来的相处,的确是和谐了许多。“呃——”向晴拖着长音,正不知怎么回应,但右手已经搭在郑惠敏左肩膀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愉悦的一笑。
郑惠敏并不是真生气,被她一拍肩就笑了。
“不过,听说她现在‘高攀’上的是大有头面的人物。你看,‘姜母总监’那么老辣的角儿,跟在她身后屁颠屁颠的,是不是比对董事长还殷勤?”
郑惠敏附到她耳朵叽里咕噜,呵得向晴发痒,连忙避开脑袋。
“AP公司怎么有这么多大牌?”
“那是当然,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数不胜数。能在这里找把椅子坐下的,不是大神,就是超人。”
“我可都不是。”
“你——是樊总推荐的吧?”
“不知道,那时也不认识他。报道的第一天,人事部的罗经理通知我到总经理办公室去了一趟。”
“你傻。那时就一见钟情了吧,藏得这么深!”
“没有的事儿,尽爱瞎说。上班去了。”向晴想走开,八卦大神郑惠敏却不放过:“那女的,以前和樊总处过,在这儿市场部干过半年副职。后来,跳槽到别处,听说高升了,就掰了。现在,完全直供上了,不知怎么又忽然回来了?”她挠了挠头,拧着眉,竟不可思议地思考起来。
“瞎操心。工作去了。”向晴轻推了她一把,长发一甩,往大厅走去。
郑惠敏还可爱的一脸执着,追上了向晴,说:“你可要看好了,别让我们失望。”
“我能耐小,要不你替我看?”向晴逗趣她,拿食指在她胳膊上戳了戳,这才各自回岗。
一想到,明天就得暂别这里,向晴忽然不那么坦荡了,脑补了几张昨晚与樊耀阳在人行道旁的画面,杵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望着——在清晨薄雾中的远山淡影,层峦叠障的密集楼群,静静地发呆。从内心深处,她不愿深想,更宁愿保留那份熟悉的陌生感,但是很奇怪,她头脑里一次又一次被侥幸地挪用,甚至足以细腻到湿润的眉眼。
可是,接到樊耀阳的电话,问她,明天几点的车票?
她说,和室友一起走。答非所问。
他说,送她。
她这才正式对话,不用,有朋友同行。
……
两人一来一往,向晴的回答常常不在一个频道上。她是真不想和徐夏箐因为感情的事儿纠缠在一起,这让她纠结,于是在真正面对樊耀阳时又显得徘徊、混乱。前几分钟,她还在脑补的那些画面,现在就冻结进了隔离区,脑子里混沌不堪。
谈话进行得很困难,后来渐渐变成“嗯”、“哦”的回应,樊耀阳撂下电话一脸摸不着头脑的烦闷,他一手拿过茶杯,一举,一仰脖,一口猛喝,茶水湿了衬衫的衣襟。向晴却有种脱离的松懈感,他让她紧张。
这是一年中最为悠闲的上午,大家手头上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整理、收拾,还可以聊聊天,办公大厅里空前的热闹。
徐夏箐办公室的大门足足关闭了一个多小时,其间递进去的拿铁咖啡,她也没喝,扬长而去时,咖啡已经冰凉,还搁在桌上。
下班时,天空就阴沉了下来,接着是细雨霏霏,飘雾一般。绵长的雨丝,春意昭然若揭。众人鸟兽散,彼此祝个,新年快乐,就 “扑啦啦”散去。明日各奔前程,来年再聚。
奔着“年”去的时光像坐轿的新娘,晃悠悠的,慢悠悠的,因为下了一点雨的缘故,显得更是散淡了。乘了地铁往旧路上走,往晓花家走。
七扭八拐,四通八达的,走了一段脚程,弄堂就出现了。眼前的这整栋楼是烟色的,烟色的砖墙,烟色的灯火,比以前又老旧了些。
沿着楼梯走上去,很熟悉的走廊过道里东一灶,西一锅的,摆得错落有致。看来,房东也学会体恤人了。以前过道得清清爽爽的,只有偷偷瞄准了房东不在时,趁机让灶间流浪出来,像一丈青似的大声呦呦——油锅响,青烟冒的。烧完了菜,再识相地囤回去。否则,房东跑进跑出的一双木拖板,只要敲出成串戏板眼,八成,就是冲过来,扯开嗓门大喊一句:“你,明天别住了!”拿老树根似的食指一指,比居委会大妈还让人心悸。被指的那个人准保收了腿脚,缩了脖子,一声不响地钻进屋里去。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烟熏火燎的过道里油烟互相串门:酸的,辣的;焖的,煎的;炒的,炸的;荤的,腥的……汤汤水水,闹闹猛猛的。
昏黄的灯光被油星、水气和烟雾氤氲得蒙蒙胧胧。晓花颠着勺正做糖醋小排骨,见向晴和沈络来了,“嘿”的一声乐了。
明仔还在外头张罗他的流动摊点,晓花婆婆一年比一年更像虾米,但也闲不住,也去帮忙了。大多数时候,他们是不回家吃饭的,偶尔有,也是她婆婆娘顶不住了,回来歇歇。因为晓花还奶着孩子,来来回回地跑,不方便。有时,她背着孩子去帮忙,婆婆舍不得那么小的孩子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加上脊背还不硬挺,担心将来弯折了,就让她就和那嘀嘀嘟嘟,不会说话的娃儿常留在家里。
浓油赤酱的糖醋小排骨,煎咸带鱼,麻婆豆腐和凉拌菠菜,外加萝卜排骨汤,四菜一汤一摆上,见来了客人,晓花非得要再做份西红柿炒蛋和土豆煎饼。因为事先没和她打个招呼,她也没做准备,这回是把家里的存货都掏了出来。
沈络和她客气。向晴是自家亲戚,无需客套,就不拦着。正在吃夜饭的邻居,是刚搬来不久的,搁了块案板在走廊外,炒菜、煮饭,完毕了,把菜刀砧板、铁锅铁铲往案板下一搁,就成了饭桌。女人面黄肌瘦的,头发也干枯发黄的像收割后堆进草垛的稻草。男人是蹬三轮的,碗筷盆盏分齐,小酒儿一小杯,咂舌吮吸声特别嘹亮。见晓花还在烧菜,就热情地招呼:“不用炒了,加我这桌菜,一起吃。”他们的孩子两只乌龟脚爪乌赤墨黑的,刚伸出筷子去夹菜,被瘦女人一筷子敲得缩回手去,乖乖地跑到水龙头下去洗手。
生活在这里像寄在猪油罐子里似的。它俗气,却鲜活,五味杂陈全是烟火气息。楼下的人家稍早点吃过了晚饭,收拾了汤羹,抹净了桌面,四方桌一吆呼,打桥牌、斗地主,或者下下象棋,聊聊天。他们的生活粗糙、简单,烟瓦、青砖一样。
在一只小支光的电灯泡下,三人共进晚餐,感觉像时间跑着跑着,又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