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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摇撼过她的身体。她的腰背下方有种被击裂的疼痛——尾鳍在那里生长，扇动。这让她相信，那在水泡中仰靠而立的女人，身体里有和她一样细软的水草。她成了一尾陆地上的鱼！而她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看不见光亮，她在空气里游，陌生在自己的眼睛里。
那一刹那的幻觉，激越起她心头的几道殻纹——冥冥中，撞得起落的血脉有了低微的心跳。扩展上升的幻梦再次摇撼着她，眼皮被热泪灼伤。“嗨！”房舍柱倒墙塌，某些熟知的信息在片断中重叠、组合，次第呈现。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阳光照着白墙，墙外婆娑竹影，层层绿得深。半掩门扉，门窗开处便是一山坡的绿意和暖融融的阳光，满山满谷的鸟鸣也传了进来。窗帘也是白亮的，阳光往房间里扑，一扑就扑个满怀。蜷在床上的孩子，熟睡中，踢来跸去地乱梦着。有团扇轻摇着，凉风习习中，清爽直透到脚跟儿。那撩动她的奶香从身旁前幅的衣襟前飘过来，她蠕动的嘴唇循着香味儿而去。她的视听被遮盖在怀里，又懒，又馋。茶水在一旁“咕嘟咕嘟”滚着。悉悉索索中，脚步声在屋子里走。
“嘿——嘿——”有人推搡开她。她晃了晃，眼前白光在移动，闪烁着。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晕——”尾鳍在收拢，伤口在愈合。她扶好了自己，或者说，被人扶直了。
樊耀阳低头沉默地注视她，闷声不响。然而，他脸上写着的一大堆疑问，像一股回旋的气流，从她的头顶呼啸而过。
他手里的那个文件袋一前一后的推搡着他往营销部的办公大厅走去。许向晴杵在那儿，直到被身后的小赵轻轻一撞，撕裂的疼痛从尾椎处辐射开去，通电了一般，麻木感逐步延伸到足跟。仿佛身体里，还有一个秘密的自我，在撞击与疼痛中复苏了似的，稍稍追溯着尾椎的病灶，她触到了那一处胎记——淡淡的青色晕开的轮廓如一尾鱼分叉的尾鳍，蝶羽般缓缓展开。想象着与浪花拥抱着，她的小脚就扑棱出无限蓬勃淋漓的活力。
回忆这东西，若有丝线，一拉扯，就想起她从小就有鱼游般自如的本领。难怪母亲告诉她，说她是“水产”婴儿。而那双觑视自己的眉眼，与自己相似的眉目，与似曾相识的欲言就止……现在，钝痛感从那里一针一锥地戳她，她的唇色褪白。小赵一把扶住了她。
广告部的郭经理就在这时敞着长大衣，迈着大步子，走过来了。他个子不高，大衣铺出来的气势，被走动的风挂起来，七扭八歪的。但是一开口，就是响螺住豪宅，声音播四方。
“向晴，怎么半天没见你来报到啊？”
“报什么到？”向晴一脸震惊。
“从明天起，营销部与广告部并联了。祝我们合作愉快。”郭经理伸手一握，他的话就又多了一个出路，顺着过道的风往营销部的大厅里送。这一路顺风，齐溜溜的耳朵就全都招展开了。
向晴还一脸迷糊，就被风挂着回头走。大厅里颂歌般热闹。那些声响和词汇散落在四周，瞬间哗响成一条谷间的小河。
“听说，营销部与广告部并联了，是吗？”
“是啊。这样，日后你在广告这一块儿的工作也能兼顾到。郭经理很赞赏你的，可是我这儿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助理。”徐夏箐唇角一扬，明媚的一笑。转椅一转，她冲着落地窗，背对着身后的许向晴发言，“通知下去，要每人上交一个关于公司营销有创意的设想。完成后，交由你整理成一份建议书，提交上来。”
许向晴刚将通知传达到位，郑惠敏贴着她的后跟就进了她的办公室。
“你要做双兼吗？”
向晴摇摇头。“我一无所知。”
郑惠敏瞪大了眼，手电筒般亮着光，一嘟嘴，像封上了塑料布，瞬间成哑铃。而那眼神分明还在查看她，俨然是对待发霉脑神经的惊讶。
这让向晴联想到法国作家雨果说过的一句话——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而事实上，每双翅膀无不是从负着锁链行走，到逐步掐脱枷锁，方才有了自由的双翼。
向晴看着郑惠敏不可思议地冲她摇头，微笑着目送她出去。
集合众家之言，再将手头上的事儿整理好后，递交建议书时，徐夏箐突然问许向晴，你不谈谈你的建议吗？”
“已经包括在内了。”
“不，阐述一下吧。”她坐在办公椅上，翻着材料，眼睛却挂在向晴的脸上。
“那好吧。我的建议是做一份面向广大客户的调查。这一份调查与以往的不同，旨在收集顾客对使用产品的新功能开发的期待值。”
“为什么这么想？”
“你听说过‘野表情’吗？指的是普通人、一般人自发设计的“表情包”。这种表情包由大众群体自定义添加，形成更为广泛的‘表情’资源。人们在使用中自娱自乐的同时，也享受着自己定制表情的满足感。这种‘野表情’不同于其它网络表情产业发达的国家，只能从软件上购买，人人可以做自定义添加，人人都是民间文化的创造者、使用者和传播者。”
徐夏箐在摇头，“难道，你想给电器添加表情？”
“不！‘野表情’的发展与认可说明真正的艺术家来自民间，而真正的创意自然也来自民间。因为只有最贴合需求的供给，才是顾客最满意的产品。而这样的产品不是生产部，不是营销部以及企管部代为预设的，因为他们不是广大使用群体。
收集他们的意见，再进行分类功能的整合添加，开辟一部分这样的私家定制产品，是不是更显多元化了呢？有需求，就必然有市场。虽然，也许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增加的小部分的市场，但我们做了，就肯定占领了先机。”
“你以前是做文案的？”徐夏箐放下手中的材料，略略欠了欠身。
“是。”
徐夏箐摇了摇头，还是略带怀疑地瞅了向晴一眼。“半个小时内，归类做一份综合提议书。”
那天，徐夏箐的办公室播放的《sky and sea》浸染得她的办公室里情意绵绵。她一个人喝咖啡、打电话，坐定在一把转椅，但她仍然没忘记，在半个小时之后，准时地打电话提醒向晴将整理好的“综合提议书”面交给她。然后扬着手中拿到的“综合提议书”，提着香气，一脸明媚的往大厅门口飘去。
歇口气的会儿，向晴起身泡茶，她脚下的水花也升腾起来了，蓝色的浮沫之下，尾鳍轻扇着……她晃了晃，眼前只见苍穹和河水，碎波的银色线条里，另一尾鱼悠然地在她身侧转绕着，似有似无地低鸣着，如鸣佩环。而他们拂动起来的水花的轻拍声，竟然和谐地应和着，高低变奏着，如同倾诉。耳语漫上来，柔软的，像另一朵水花，湿润的触角延伸到她的手臂。
“向晴——”那声音在下潜，不断下潜到她的身体里。她隐隐地感觉自己的尾鳍灼烫，像骨髓里的慢毒正在膨胀。然后，轻柔的水草臂弯般环绕住她。再一个下潜，她就沉进了水底。太阳光透过水面，直射下来，如一口发光的井。她仰着头，冲着那道光微笑。水温刚好，水光妩媚。而醒过来时，那道光亮在窗子上闪动着，时不时被几片晃动的叶子撩得上下跳纵。她一回头触到的第一道目光就短兵相接在医院的病床边。
樊耀阳倏地一下闪开，鼻翼上还冒着汗花。向晴昏睡了一个多小时，除去医院的相关检查，他守在病床边的半个小时里，静静地坐着，陪着窗子外的那些阳光一点一点地游移着目光。
他从来没有那么肆无忌惮地仔细端详过她。而现在，她的睫毛弯弯地覆盖着那双随时可以打量他的眼睛。
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就直觉地联想到他父亲挂在书房里的那张画像。画像中的女人眉眼清亮如水，看着看着心里也清亮了。那双眉目，拓印似的长到了向睛的脸上，将凝固的画面鲜活地拉进了现实生活里。
他从小就逃避那张画像，画中的女人是家里无形的导火索，潜意识里的危险性防患使那副画自然而然地自封了疆域。有一次，他母亲让女佣把书房里的画像撤下来清扫，结果惹得父亲勃然大怒。一番折腾下来，战火愈演愈烈，险些兵戈相向。最后，画像又挂回了书房，只是他和母亲都在书房外默然却步了。那里，真正成了他父亲的自留地。
空气突然变得清脆，很多年前的画面，烧成陶瓷，却都是裂痕。他的思绪在继续翻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