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风撩起的窗帘卷起、舒展,有时又水平地把它托举起来。夜晚的海面晃动起来有催眠般的效果。
灯光在向晴的身影外镀上了一圈神奇的光晕。她的眼神随着海水奇幻般的波纹微醺。村庄、竹影、篱笆栅栏,摇着团扇穿旗袍的长发女人……那些碎片般的画面又一次被唤醒,既熟悉,又陌生,却居然能裹挟着她,直入一个漩涡状的神秘海底。
海风呼啸,哦,不,是山风的呼啸,四野漆黑的夜晚,她裹在厚厚的襁褓里,穿过树影、竹影、山影更迭不穷的夜路,耳畔,猫头鹰低低地呜鸣。一串孤独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地穿过深夜,往远处闪着几星微光的深处走去……
她猛地被晃醒,被一扇门重重碰撞的声响撞醒——
“向晴,你怎么了?”
随着这种幻觉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向晴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沉沉的,而那一声猛烈的撞击声,让她竟然有撞裂般的疼痛。她回过神来,樊耀阳正一脸焦急地探起身,目光触探到她眼前。挨得那么近,她额前的几根发丝被海风扬起,飘忽到他脸上,他竟然也没有发觉。
“你的脸色发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问得又急又快,一抬手就贴在她的额头上。
向晴的额头是凉的,水洗过似的。唇色也泛白得明显,但眼神却飘忽得触不到方向。
向晴往后一缩,脸上一阵烧。他也迅疾地收回了手。两个人竟僵在那儿,半天无话。然后,樊耀阳干咳了一声掩饰刚才的尴尬:“我送你回去吧!”
向晴拎包起身,算是默认。
送到楼群中心,向晴就下了车。樊耀阳不放心,摇下车窗,问:“你确定不用上诊所看看?”
“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好吧!好好休息,休假一天!”
目送着向晴的身影在夜灯中拉长、缩短,渐渐远去,拐进了楼道——樊耀阳若有所思地凝神在那儿,半晌才摇上了车窗,调转了车头。
临近春天的夜晚,小风还是飕飕的,然而风吹到向晴红扑扑的脸上,感觉也是热的。
她刚往一楼的台阶走上两、三步,一楼陈阿姨的房门“吱扭”响着,就开了。“这么晚才回来啊?”陈阿姨穿着棉睡衣出来了。
向晴扭头看她,一个星期不见,她略显些得苍老了,或许是灯光的缘故,把她亮在外头的白发扎染得更加刺眼,但她脸上的笑容深得像春日。
向晴冲她疲惫的一笑,像是回答。
“脸那么红?有没有发烧?”
见向晴冲她摇头,就又补了句:“注意身体!”四个字说得轻而清晰,一字一字的,像叮嘱着什么,认真的神情慈爱得让向晴感动。
也许是真的太累了,向晴只眨眨眼睛,然后在她的目送中走上几个台阶。寂静的楼道里,向晴的脚步声继续一级一级地响着,直到停止在转动钥匙的那一刻。陈阿姨这才回屋,关上了房门。
陈老汉翻了个身,在里头不满地嘟喃了一句:“吹夜风啊!”转了个身,继续安睡。
陈阿姨也不理会,径直往偏门的小房间里走。月光熟门熟路地探进来,它抻过来的光亮恰好,古老而安详,触碰的老照片同样沉静。陈阿姨摸索的指尖仿佛有一条追溯的河流。那条河流引领着她走得很遥远。她静静地与老照片对坐着,像一尊石雕。
正在挑灯夜战中的沈络纷披着长发,乳白色的长毛衣宽松得像个口袋。一个星期的实地考察和暗中调研让她迅速缩减成一根电线杆。她一抬头,看到向晴夸张地晃着交叉的X步,一到长木椅上,就挨坐了上去。
不是顺利地完成了任务?怎么的,也至于颓丧成这样,失魂落魄的!她不解地望着向晴,却发现她泛白的脸上一阵潮红。
“夜跑吗?”
向晴白了她一眼,解了大衣,脱了帽子,自顾自地低语:“可能发烧了!”
沈络拉开写字桌的抽屉,递了一片退热帖给她,她却就势一推,指着脑门说笑着:“这儿烧!烧坏了脑子!”丢下一脸莫名其妙的沈络,推门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你真没事儿吗?”沈络追在她身后问。
她关上门,冲门外说:“有事儿,没事儿,我自己知道。”
她的耳朵在轰鸣,脸在烧,心在烧。她躺在床上,冲着天花板发呆:
他们面前有热汤的蒸汽,热气熏着向晴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咫尺之间深邃而辽阔,让她恍惚,一个纵身就可以无可阻挡地掉进这眼睛里去。
“向晴,你怎么了?”她被他的声音催眠,她的眼睛在躲闪,她的身体在后缩,灵魂出窍的那一刻,她狂跳的心脏一遍遍低语:“向晴,不能这样。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有孩子,他有自己的家庭!”
月色从纱帘透进来,没心没肺地照着发呆的她。她明明累得快要垮掉,眼睛却还拧着劲儿,不睡。她拉起被子,用它覆住了双眼。她必须快快地睡着,她哀求着自己,睡吧,睡吧,向晴,睡着了,就不胡思乱想了。
向晴真的发烧了。那一晚,她奇怪地发烧了,烧到梦呓连连,烧到沈络进屋摸到她滚烫的额头,给她贴了一帖退热贴,扶她喝下了一杯温水……
这一切,向晴一觉醒来一无所知,直到摸到额头上的退热帖,她确定,她发烧了。
回想起昨晚在海边餐馆里发生的那一幕,她的双颊依然滚烫。“完了,完了左脑是水,右脑是糊,一晃脑袋全是糨糊。”捂着发烫的脸颊,向晴绝望的自言自语。
她起了床,一晚起床看护了她几回的沈络却还在熟睡中。向晴揭了退热帖,洗洗漱漱,还是换好了衣服,惴惴不安地上班去了。她怕再遇上他,怕再看到他的眼睛,怕发烧烧得她现出原形。她低头匆匆地往办公室赶。楼梯拐角处,还是听到樊耀阳远远地叫住她:“嘿,不是准你休假一天了?”
她没敢停下脚步,也没敢回头看,急急地快跑了几步,拐了个弯,直冲自己的办公室走进去。一进去,就锁紧了房门,给自己倒了两大杯的水,直灌下去,然后才坐了下来。
窗外的阳光很耀眼,耀眼得让她无处躲藏。是啊,不是有了一天的准假期,怎么又赶着来上班了?她明明执意要躲他的,为什么又不好好在家里呆着?
她正矛盾着,越来越不懂自己,门外的敲门声却是躲不开的,如意料中的响起,她的心跳也一阵擂鼓般蹿跳。
响了一阵,又响了一阵,她不起身开门,也不吭声,只坐在办公椅上,纠结着手指。
“奇怪,我明明看到许助理进了办公室!”是郑惠敏的声音。她不解地又轻轻地叩了叩门,听不到一丝动静,“我看错了?”
“算了,你还是回去工作吧!”
这声音不是樊总的,是个女声,哦,是徐夏箐,她的带遥控指令的上司。
向晴连忙起身,“呼啦”开了门。门外的徐夏箐和郑惠敏一脸疑问地看着她。
她故意扯了扯了衣襟,解释道:“挤公车时,被挤掉了一粒上衣纽扣!”然后,低头不语。
“哦,难怪,躲在里边半天不开门!”郑惠敏捂着嘴笑,仿佛看到向晴急于掩饰的尴尬,“办公室里得多备几粒纽扣。”
“好了。我和许助理有点事儿要说。郑经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解释让郑惠敏浮想联翩了,她乐呵着冲许向晴眨眼睛,又乐着笑着出去。
这个口舌传播速度高效的郑经理一到办公大厅,大厅里就传来笑声一阵。向晴也没理会,她们不过是以此逗乐罢了,并无恶意。
徐经理的出现仍旧不过是蜻蜓点水,接过向晴此次广告宣传活动的初步方案、工作施行记录及最后的汇报总结,点点头,把这些材料锁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就算行事完毕,倒是把向晴弄得一头雾水。
郑惠敏乐呵完了,回头再来时,徐夏箐已经工作完毕,功成身退了。
“这就走了?”
“不然怎样,你想留她下来聊聊?”
“嗯——”郑惠敏摇着头,鼻音拖着长腔晃。想起向晴说的掉纽扣的事儿,又八卦地凑近了身,“哪儿的纽扣掉了?”
“大衣!”
“大衣?”她的嘴巴咧得老大,“用得着关那么紧的门嘛?”
“我爱关,就关。我的办公室,不可以吗?”
“我看行!”她说着,随之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的,“向晴,我才发现,你挺风趣的。”
向晴给她递了个白眼。
“你知不知道,最近办公室里有关你和樊总的传闻?”
向晴不敢玩笑了,坐得笔直得像参加正式会议似的,她盯着郑惠敏开合的嘴唇看,装作平淡地回应:“女人呆在一起,可不就爱叽叽咕咕的?”
郑惠敏还在追问:“怎样?”
“怎么嘴这么碎?樊总可是有家庭的人,这么说,不好。”向晴一低头,又红了脸。
“你是说那孩子?”郑惠敏冲着向晴发笑,笑声忍不住又抬高了一个音阶,“他领养流浪猫、流浪狗,也领养了一个孩子,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