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阒然无声,猛抬头,灯影摇曳,亭亭倩影,姗姗而来。浓发堆烟散在肩上,白到玲珑的双腕上碧绿的玉镯自袖端忽出忽进。向晴是认得那只镯子的,在微晕的灯光下,她的长眉妙目眼波将流。只是,她微微地侧身倚着镜子,款款地回眸——暖香扑面。“你看,你的尾鳍是不是又萎缩了?”樱唇轻启,小小的欲笑的唇儿。
向晴伸手往自己的尾骨上摸,凝然不动地注视着她。
“让我说中了,对吧?没有疼痛与裂变,它就不会增长。”她斜瞥了向晴一眼,好像是乏了,手指按着嘴唇,掩住一个呵欠,“你的鱼项链呢?它会替你找到尾鳍的。”
“鱼项链——”向晴伸手往脖子上摸。她只是微笑地看着仍在疑惑中的向晴,一扭身,蝶状的尾翼在灯光下如淡黄色的软纱,随着她转身的辐度,腰肢轻摆,翕翕地颤动出一道光艳的弧形。
向晴的手指滑过光滑的颈部,像是摸索着一段远古的印记:她的身体里有着未知的秘密,那可以增长也可以萎缩的尾骨,还有闪着鳞光的鱼项链。她的手碰触到了什么,心脏紧跟着狂跳起来。
周围的空气骤然狂奔起来。向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银亮的项链在她光滑的脖颈上游动起来,在她纷披的黑发丛中,闪动着。然而,触碰的指尖忽然像长了尖刺般,戳得她急速缩回手来。屋子里黑得模糊了,除了向晴身侧的沈络低婉的呼吸声,只有她发亮在夜里的眼睛,仿佛在转动中,能响起“滴答”的声音。
向晴的耳畔又再度响起那句话:“当你深深地爱上一个人时,它就会长成鱼的翅膀。”而她的身体里已经孤独得没有了可以环抱的骨刺。没有了痛感的尾骨,正无病无灾地在她的身体里隐形地提醒着——那儿曾经有过分叉的山脊与水声相遇的摆动。被睡眠遗弃了太久,即将拂晓的时候,她竟然睡着了,婴儿般蜷曲着,双臂紧抱着身体,像抱紧另一个自己。
秋风夹着细雨的湿气游荡着,四周有种湿润的凉爽,轻轻抚慰着她灼烫的皮肤。她在零乱的梦境碎片里,被许多张面庞搅得一团混乱。那些出入她梦境里的人,都有着灰色的影子和模糊的脸。他们说话,却没有声音。他们混乱地争吵,脸在阴影中扭曲着、变形着。他们居住在她梦境的迷宫里由来以久,这一刻聚集在一起,没完没了地争论不休。她看不到他们的唇舌,但眼前晃动过银鳞闪动的鱼项链,一道道银光交织成蛛网,成错综复杂的迷宫。她虚脱在外头。一夜囫囵觉,直到升至头顶的太阳把她晒醒了,沈络捏着她的鼻子问:“嗅得到阳光的味道,听不到我叫你起床吗?”
她支起身子,说:“被香皂泡泡吞没了。”
沈络赶着去上班,也没时间理会,只是告诉向晴:“今晚,我们三个聚餐。琪琳已经安排好了。”说着,附到她耳边,又补了一句:“她说,要好好补偿一下你。”
“我——?”向晴呆讷着,沈络已经轻飘飘地出了门。送给她的那对透明的双鱼皂,寂寂的,默然在桌上。
梳洗完毕,狂欢的车流已经在盛阳之下拉开了经纬。那天的红灯凝眸定睛,亮眼在对面,半天下不了岗。她站在光线聚集的十字路口,来往的人潮和交错行驶的车辆从左右两侧汇聚、交流,在此起彼伏急躁的喇叭声里,忽然感觉像一只茫然的寂鸟,陌生地望着每日必经的路口。这就是她每日潮汐往复的路程,一个月不见,还是旧面孔,却又生份得让她陷入沉思。
她不该在纵横交错的城市街道期待听到夏蝉的欢唱,那只属于安静的丛林,可以刺破了空气,不留余地的叫声,就像夏天的心脏一样自由欢畅地跳动,喧而不闹地贯穿一个又一个长长的火热的季节。它们一声接着一声平稳的鸣叫,兴致高昂,时而如电流“嗞——嗞——”划过,时而如扑翅的打击乐,仿佛永不间断地摁在她胸口上震动。这儿,行色匆匆的每个人都很忙,都很慌,都无暇放慢步子,随便流年荏苒,只愿做流星飒沓。哪像此时的她傻子一样,任性把过往车辆当甲虫,当自己置身如户外的荒野?
她羡慕的生活,透过顾城的眼眸,从“一朵花飞起来,一朵花也飞起来,这便是我喜欢的生灵世界。”沈络选择的生活是一家小店,一份兼职,一种意趣相生的生活,随心所欲地脱离了汲汲用世,无论世界如何飞速旋转,只活在自己的速度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儿,生活着自己的生活。而琪琳蓬勃如噼啦作响的柴火,无论生活给了她什么样的境地,她都能从低迷处绝地反击,意外地像一粒透亮的炒米,瞬间开成一朵金灿灿的炒米花。
这一刻站在十字路口的向晴,不着急于上班,她只是静静地观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自己面前浮光掠影,一度恍惚,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吗?向晴的手机里清晰地留有徐夏箐用办公室里的座机打来的未接来电,隐约间她的咖啡香气依旧闲逸地飘在浓稠的空气中。四周文件堆就的高台里,有头颅聚集的昏厥,还有旱着尾巴,焊接在座椅上的向晴。
她站在一棵阔叶的常青树下,抬头看轻轻曳动的叶片盈盈起舞,绿翳翳的一片清凉。呆立了许久,思索了许久,忽然折身往小社区的出租房走去。
风扬起她的长发,有种久违的轻松感。她边走边给徐夏箐抛去了一条信息,“尚在归途!”,“滴”地一声往对方的手机里送,然后,直接关了手机,像一粒跳水的泡腾片,莫名地沸腾了一阵子。
与世界失联,她回归自己的轨迹。回了屋,泡了茶,对着满阳台耀眼的阳光,和扑面而来的凉风,享受这重新劫回来的一天。
她去看晓花,七拐八弯,绕过许多的街巷,到雾气最浓重的地方。人头攒动中,看到头发梳得很整齐,盘在头上的小花,左手提起蒸笼盖子,右手用筷子熟练地夹起小笼包,放入盘中。小笼包的皮儿薄如蝉翼,隐隐地透出里边粉粉嫩嫩的肉丸子色来。
见向晴来了,也端了一盘子到她面前,没问她今天怎么不用上班,也不问她有没有吃过早饭,只交代说:“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再吸卤”,生怕把她烫着了。
晓花忙碌着,招呼着客人,时不时回头看看坐在吃饭椅上的娃儿。小娃儿胖嘟嘟的小脸儿涨涨的,像一团新鲜的蒸包子,透着粉嫩。
向晴低头吃着汁浓馅香的小笼包,心里想着,她的身边还有第三种味道——晓花的味道就在舌尖上挂着。
每个人挂着自己的识别码,一种味道,一个符号。那么,她自己呢?是格子间的油墨味儿,是套装束缚下的裹藏,是咖啡和茶水的味道……还是像许多都市白领一样,除了削尖的脑袋,还有铁布衫、金钟罩,浮华三千、神秘莫测?
比起虚华的五颜六色,她更喜欢真实朴素的简单,像一面湖水,一片树林,一坪碧草,喧腾的花海一样。想着,她的神思飞越,情不自禁去了花房,每一朵花瓣都在低声喧哗,为万顷芬芳不由自主地倾倒了一片赤诚。
夜色静临时,应三人之约,晚间聚餐。琪琳居然是第一个到达餐厅的,她的脂粉上得恰好,粉扑扑的脸蛋儿,桃子般散发着香味儿。一眼瞅见向晴侧目,便自嘲道:“瞧我这睫毛,是不是比黄牛上眼皮上的还密还长,也是双眼皮款的。”
向晴稍稍解放了一下舌头:“它可没有你的明眸善睐!种上一堆草,还能给染色。”小小地贫了她一句。
沈络看她俩逗过了趣儿,只浅浅一笑,坐了下来,不声不响地往手机里递出了一条信息。琪琳和向晴只顾逗趣,也没多留意。
第一份佳肴上桌,向晴在三人动筷之前,告诉她们一个重大决定:她打算辞职,做一个自由职业者。
琪琳一手光鲜,亮着红艳的指甲,就飞速地直奔到她面前。摆一摆,再晃一晃,台词缩水得太快,只轻轻“嗯——”了一声,就速冻了。
沈络也是一脸的意外。AP公司诱人的大蛋糕,让多少蜂拥而至的应聘者趋之若鹜。向晴真要撇下那块蛋糕,要和她们一样,过一种归零后重建的生活?
有一次,她和向晴去看画展,黄庭坚的一幅竹画,卧竹横生,竹叶怒发。向晴说:“修竹是造化使然,但横竹显然是心境所致。”沈络回应:“心意相通,黄庭坚的水墨世界心神驰骋于‘象’外。这‘个’中乾坤,便是别样的神情,分外的意趣。”向晴当时只说了一句:“心有所指,象有所移。”
难道,就是因为“心有所指,象有所移”,所以有了这横空出世的惊人决定?但看向晴却是一脸平和,沈络也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