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清晨雨歇。屋外便有人在与她母亲聊着。向晴虽听得不完全清晰,但也隐约知道个大概,便祥装睡着,不起床。
每个探亲回乡的青年男女,在这个年假有限的时间里都是要去走走亲戚,听他们唠唠家常的,自然还得找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去填充空隙,否则亲戚就会觉得进城转了几圈回来的人,下巴就往上长了。这些都不算太难堪,最难堪的便是像被蝇粘子黏住似的,被组团而来的说亲队伍轮番征用时间。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转起圈,不用她们开口炫耀,就足够让人眩晕。而且,她们天生有种猫的嗅觉,总能及时而准确地闻到鱼虾的存在。
向晴也怕了这些让人脸红尴尬的队伍。她们春种秋收的计划对于她而言,就是个事故,鬼火似的不远不近地跟着。
假期变得可怕的冗长。为躲避这些尴尬的场面,她频繁地找借口去购买一些日用品,或者上亲戚家去走走,有时干脆找片安静的林子,静得像闲云野鹤般悠然。抬头看看瓦蓝瓦蓝的天,听听微风在耳畔的低语,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虫鸣三两声也能让悠远的童趣播云撒雨般,让人心情愉悦,便会忍不住多逗留些时候。只是,每回回到家中,看她母亲盯着她看的眼神里五味杂陈,只能假装忽略。
沈络未必比她幸运多少,一样是逃不过家中铁杆领袖的加倍关注,一样是馒头开笼——一片热气腾腾。她们的话题除了切换两个空间的现状外,也聊到怎么在乱轰轰的喧嚣里躲出个清静来,还不约而同地聊到了琪琳。
关于她的消息零星半爪,但还是能从蜘蛛垂丝的小道消息里听说了一点儿。有人在火车上见过她,说她当了火车站的一名乘务员。也有人说,好像是在自己村子里见过她几次。丝袜吸在她身上,很多人的视线也被吸了去。那眉毛是纹上去的,皮肤能拧得出水来,眉心暧昧得若云若烟,眼皮上还多长了一层长毛,又黑又长,根根精神,一眨一眨的,眨得人眼神挪不开。她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比男人吐出的烟雾更有姿态,看得人眼睛里能接出半桶水来。
沈络和向晴在电话两头笑着,想起她闲逛的样子还是那么轻摇慢荡的,仍旧香软无骨,便又将她复原了几回,拿起李碧华的《青蛇》戏说台词:“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漾起细浪,原来这是‘娇媚’之状。”说笑之余,却又在脸上挂了几根愁丝。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发出声音的产权主人不是一个。无证可拷的“听说”轻飘飘的像羽丝绒,风一吹,就没了跟脚。琪琳的现状,还是扯着她们半寸的肝肠。
不知不觉,时间受洗,清唱着奔进了大年,在鞭炮声里兴奋地撩拨着村子。蔚为壮观的人潮和狂响的爆竹,把宁静的小村庄挤涨得沸腾了。每天清晨开眼看世界——人声鼎沸,鸡犬也不宁,叫嚣得前院、后院扑啦啦地飞,闹哄哄地跑。
为了避开像集市一样的说亲队伍,向晴找尽理由继续赖在床里,等到日上三竿,被母亲一胳膊撂开暖烘烘的被窝,眼看要被寒冷掳了去,这才火速拉了床头的衣服裹身起床。母亲说她,当圈养着喂。
扒拉完最后一口稀饭,刚把碗筷放下,母亲就把她拉到一边,轻声对她说:“今天,陪妈去看年戏。”
向晴往后一退,母亲以为她又要躲开,一下子摁住了她,差点把她弄倒。“去把这张油嘴擦一擦。”刚吃过松脆的油饼,向晴的嘴唇上还能挑出两滴来。她笑,嘟起嘴,故意把油挤得发亮。母亲嗔怪她:“多大的人了,还孩子一般。”
村头有被邀来做年戏的戏班子正击锣打鼓,唢呐声声。那儿的人气旺,往那里集结的人们在戏还没开唱前,就提早预热了。调试字幕的一束光打在戏台两侧的银幕上,顽皮的孩子就站到高凳上,伸出手去比划,摇头晃脑地喊叫着,张牙舞爪地玩闹。
母亲带她去看年戏,眼睛却在前后左右瞟着。大概是见巧嘴的媒婆没能撬动向睛这块石头,寻思着自己张罗上了。她打量起那些适龄男子的眼神长喙一般。向晴霎时间明白了,母亲让她陪着看年戏,不过是拉她出来展览一回,顺便结网捞鱼。
现在,她明白,却也得假装不知晓,如坐针毡的伴着梆子板眼敲出的节奏,看戏台上的油彩粉面穿行在虚实两境里。柳琴嘤嘤,芙蓉泣露。香艳的美人,移步款款。兰花指一点,眼波流转,眉心潋滟,引得台下心跳飞奔。
向晴抱着肚子装,对着母亲小声耳语:“肚子疼——急!”
“就你事儿多!”母亲伸手往她腿上一拍,拍得她大腿发麻。
“轻点嘛!”向晴一脸无辜,冲她撒点小娇,果然母亲冲祠堂的小门一努嘴儿,“去!快去,快回。”
“嗯,回头再陪你看戏。”乖乖听话,轻悄离开,出了大红门,阳光如金,向晴呼了一口气,跑出几百米外,开怀一笑。
身边有人叫她——“嗨!”她扭头一看,挑着炸糯米球和糯米糖的挑货郎冲她呵呵地笑,篮子里盘成绳状的白色麦芽糖,裹着白芝麻,藏着炒花生,既甜糯,又香脆。
向晴一把把笑声捂回嘴里,收敛了,站直。
“你真像个人!”
那人说话没头没脑的,向晴生气地冲他瞪眼:“废话。你不像个人?”
挑货郎也不恼,继续打量着向晴:“你特别像我的一个熟人。你姓樊,你母亲姓林,对吧?”
“姓樊?”
“我说的没错吧!你和你母亲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
“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可多了去!我姓许,你认错人了。”江湖多的是编剧才子,向晴也没理会,继续走自己的,穿街越弄,不受妖邪侵扰
晚饭后,母亲也不去看戏,却支使向晴提了点烟酒去大伯家走走。大伯家的晚饭才上桌不久,几张嘴还在吧嗒吧嗒的咀嚼着。一条狗就趴在桌下,静静地等着食物。不耐烦了,也会可怜地哼哼,等食物一落地,就立马咯吱咯吱地啃上。
和长辈在一起,难免礼数太多,她一向不擅长这些。向晴拘谨地喝了糖茶,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回。礼品推来攘去的,最后,伯母还是执拗地往向晴手里换了些茶糖类的东西,作为不失礼数的往来。
转回自家院子时,月亮小移了几步,悬在桂花树上头白蒙蒙的,光滑、陈旧,抚摸着一段遥远的时光。母亲的声音从透出灯光的窗子缝隙间挤出来,苍老、凄怨、微凉,尾音轻颤。父亲在一旁安抚母亲:“我说你呀,多少年都过去了,怎么还定不下神来呢?”
母亲的啜泣声隐约入耳。
“这孩子,会不会想些什么?”
“能想什么?当年只是几个月的娃儿……”父亲幽幽的一叹。
小院的门“吱扭”一声推开,屋子里的长短都摞叠得齐整,没了声息。向晴推门进屋的时候,她明显看出母亲没擦拭干净的泪痕。
“怎么啦!”放下从大伯家拎回来的“礼数”,向晴关切地问母亲。
母亲没吱声。父亲回应她,你母亲眼里跑进了小飞虫,刚吹过,不碍事的。
“哦——没事,我回屋了。”她回了自己的卧室,又不放心地夹在门缝间停着。
父亲冲她摆手,她这才缩回屋里去。父母也回了自己的屋里,嘈嘈切切,却小如蚊虫嗡叫。
他们关于她的讨论,让床垫一下子高出了浮想的云朵。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向晴正对着难描难绘的蓝调月光,追踪游词后面的根源。
“这孩子”,当然指的是她自己。那么,“当年只是几个月的娃儿”呢,会是谁呢?没有一点微小的细节可以供她幽微剥复,撰写、修改、推翻,再重来。她毫无头绪,迷惘而困惑地睁大着眼睛,看得月亮漂浮、摇晃,晕黄成一个巨大的光圈,蔓延开去,被眼皮直接合进浓稠的夜色里。
母亲说,她是第一个水产婴儿,她是属于水的。这独特而意义非凡的一笔,一直流觞曲水,触不到半星凤毛鳞爪。母亲又说,发黄发旧的一份住院病历,谁还记得放在哪儿了?没准早就让老鼠拖了去,堵洞眼,当暖床了。她不信。一个母亲的分娩史,除了带血的气息,还有乳汁的馨香,再怎么简略,也不会被遗忘。那些事抱着她的关节,毫无顾忌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