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像泼落的油彩洒满四野,远处的房屋、工厂和公路,一帧帧出现在眼前的画面灿然盛放时,向晴蓬松的头发像垂落的丝线,也有了滴淌的光泽。她惺忪的双眼触碰到手机时,居然离上班时间只有十分钟了。而与此同时,她接到樊耀阳的消息——林倩篟,就是安斯绘画的那个女人。这个消息的来源从信息窗里浮出时,向晴的头脑里及时地驶过了辆火车:
她见过两条鱼交游着,从青碧的水草叶丛里。她们有雪白的手腕,斜探出半个身体,绿衣绿裤,细腰一握,一晃,水动,再一晃,水草也动。小时候,她这么说,她母亲就一张大手堵了她的小嘴巴:“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那是绿妖。可不能再说了!”她瞪大了两眼,说不了话了,但还是满脑子挤满了 “水漾、细浪、清风、游鱼、水草”这些词汇。她甚至乐得想象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尾,如同她母亲说的,是游出她身体的一尾。然后,周围的空气在动,透明得像深夜的月光,冰凉轻盈,她只要双脚一移步,就扇动着尾鳍,四处水声掀动。
原来,久远的记忆里就有一份来自水底的呼唤,虚幻又真实。然后,因绿衣绿裤的女人连缀出水底的记忆,还有绿篱中的园子,这一切游荡在梦境中如纱衣,如羽毛般轻盈的时光,现在正如铁轨下的枕木,一根根,一节节地引着记忆的小火车往一个未知的方向驶去。
然而,正当她准备打电话去询问时,负责营销部的一位部门员工就打来了电话,告诉她有顾客上门投诉,说营销部门的员工私自扣留售货赠品,正在办公室里嚷嚷,引得一群人围观。与他协商补发,或者调配其它赠品,也不接受。看样子,分明是来挑事儿的。向晴简单地套上套装出门,边走边束发前行。十分钟之后,当她及时赶到办公室时,好事的人群已经解散了。
事情是由一位太讲原则,不懂变通的售货员工因为赠品缺货,又没与顾客沟通好,造成顾客的心理渲泄引发的山洪。而围观员工原本好意的帮忙,与顾客间的解释与交流,也成了他眼里的团体围攻,更觉身单力薄,难以敌众,于是一桩小事儿演变成一场无序的纷争。经过一阵山洪爆发之后的平静,顾客这才接受了员工的道歉与调配赠品。虽然调配的赠品明显比原来的附赠品价值高出许多,但总算是小事化了了。
引发这个事件的员工当面做了检讨之后,可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势必会让部分没弄清来胧去脉的顾客产生一些负面印象。向晴立即安排部门员工重新将附赠品罗列清单,将与之匹配的货品重新列表,做到明朗化,并且张贴公示于售货区。
忙完这些,她给樊耀阳打电话,电话那头却是关机。往樊耀阳的办公室,也不见人影。樊耀阳不至于只为了给她这么一个残缺的消息,然后故意中断信息,让她在不着边际的浮想中当一个离群的思考者吧?向晴自嘲地笑笑,对着手机黯淡下去的屏幕,静静地转过身去。
然而,很奇怪的是,半天过去,一天过去,樊耀阳踪影全无。公司里的员工,包括他的助手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他凭空给了向睛一个令人激动的线索,可在下一个分分钟钟里,又掐断了线。
吃晚饭的时候,几个同事一道儿就餐,佳妮和卡达也来了,给向晴带来的是同样的疑问——咦,今天樊耀阳上哪儿了?直到临近下班前的半个小时,总公司打来的电话:樊耀阳向公司请假,获准休假两天。六只眼睛相互顾盼之后,手一摊,嘴一嘟:“奇了,怪了!”
这显然违背了他一贯的作风。关于昨晚,安斯与樊耀阳之间交流了什么,成了向晴最大的疑问,也是她最迫切想要得知的答案。三人各自回巢后,向晴就迫不及待地给安斯打去电话,从而得知昨晚樊耀阳向安斯询问过那间竹篱小院的地址的事情。
她坐在静夜夏蝉不鸣的楼房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安静的手机。她决定明天一早按安斯提供的地址去看看。关于那个林倩篟,还有莫名其妙失联的樊耀阳。她圆睁着两只眼睛,坐在露台听风赏月。四野无风的炎夏,月光的流动也燥热。千奇百怪的人生故事在楼群与街道之间摸爬滚打过。而今夜,她借着丝丝缕缕梦境中的真实,向一张写在白纸上的一个陌生地址投递出了一个故事的开头。
当鸣蝉与清风相和着钻入她的耳鼓,与面前那座竹林深处的围篱小院一眼相撞,向晴立即就认出了这个一直存在幻象中的画面。
一立柱路灯静倚在门侧,翠绿如茵的竹叶挨挤得满眼青翠。围篱的门扉开启着,院子里空着,静着,但满眼莲花映雪,荷叶如盘碧绿,撑得整个园子里满满的花香萦绕。一径田田的荷叶浮于水上,零星的白花合瓣束成苞状俏立绿叶之上。阳光在水雾之上,迷迷蒙蒙的,花影、叶影、柳树的影子,乃至院子里石桌、石凳,一草一木都被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波纹。满塘挨挤喧闹的花与叶静寂在园中,庭堂正中悬着的绣图正如安斯所绘的女人肖像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
向晴站在那张肖像绣图前久久凝望——她眉目清亮,她风姿绰约,她像一场春天的叙事一样若云若烟的。这一切,都仿佛被时间的拂尘拂过,淡了点,却仍娇花照水,依稀可辨。
“林倩篟?”她轻声地叫着画中的女人的名字,轻轻的,生怕冒犯了似的,而身后如雷的响声骤然升起,“谁啊,跑这儿来?”。她急转过身,手中触碰到的画像居然像生根在她指上,被生拽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地,她愕然着一张脸,呆立着原地。
进来的老人急眼了,疾步走过来,捡起绣像,拂了拂尘土,把绣像端正地挂好,转身愠怒地冲向晴大喊道:“出去!”
可就在这时,向晴的眼神被拔了去,很私人的触须又再次尖锐而真切,捅着她的大脑,熟悉的味道令她焊在那儿,挪动不开——那件陈旧的摆钟,摆动的钟摆一左一右地晃动着,在玻璃后面,边荡秋千,边用金属质地的泛着光的眼睛瞅她。它站在她面前,晃晃悠悠地牵住了她的眼神,一直牢系她的七魂六魄。她耳畔响起了陈阿姨的话:“老年头的东西了,是我娘家送的嫁妆。家里三姊妹,每人出嫁时都有一个。现在,不好用了。但毕竟是娘家的东西,留着念想。”
她大脑空运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但显然跟不上这么大负荷的搬迁。随着云集而来的更多的梦境与记忆片断地堆积,她开始昏晕,气息紊乱,苍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了。
老人见状,也不能再责怪她什么。就这样,向晴安然地被老人安排落坐在一个小石凳上。喝了茶水,听老人说起前天夜里来访的年轻人——樊耀阳。
那天晚上,送走安斯之后,老屋的地址就像是一个漩涡,一直无休止地搅动着樊耀阳的思绪。它成了一把密钥,开启之后的诸多可能,在一夜之间吞没了樊耀阳的所有思考的空间。他果断地给安斯去了电话,要了那个地址,并且独自深夜驱车前往。
没有人影憧憧,习习清风荏苒,穿过一径竹林。如向晴所说的,竹林深处有一间围篱的竹屋。在一立柱路灯下,它显着是空的,静的,只有竹叶喧哗,沙沙作响。清辉一地的月色,给它笼上了一团光雾,雾气腾腾地晕着。竹屋出落得清新了,月系柳梢头,就植种在院后。稀稀落落的树影像是披着发,时不时随风飘动,微微地晃了晃。
也许是他院前院后走动的脚步声惊扰到了屋内看护园子的人,披着一件深灰色棉麻长衫走出屋来。开了门,轻咳了几声,拿手电晃了晃,极不礼貌地扫射到他的脸。
他窘了,在强光下皱了眉头。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粗着嗓门发火:“三更半夜的在这儿瞎晃悠,你当你是观光客吗?这儿可是民宅。”
樊耀阳只好说是寻访一个故人,找到这里,夜色已晚,认不得旧路,就只好四处走走看看,兴许能有缘遇上。
老人这才热心地打听起他的故人。
他瞎扯了个无中生有的朋友。老人无法给他指点道路,便好心留他夜里借住一宿,明天再找。这才请他进了小院。
他的好奇点不在于这院内的草木与风光,他关心的人与事终于在落枕之前从老人那里得到了答案。与老人彻夜长谈到天亮,清晨时分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