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样?老员工、老下级好使唤。刚并联过来的,尚不知几斤几两的,倒是受到相对客气的礼遇。”可能是郝淑静贴着话筒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向晴这头听着粘糊成一片。“领导又不是二十四小时跟班制,哪儿真晓得呢?”郝淑静的这句话倒是倍数略高地跳动了一下,在向晴耳朵小小地震了震。这时候的郝淑静就像是溜进清水池里不停往外排浊的泥鳅,好不容易逮着点儿空,恨不得一吐为快。
“……我先挂了!”郝淑静分明是还要继续往下说,却又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一串焦燥的电话挂断音急促地在耳畔响起。向晴再度陷入了沉思。
中午向晴、佳妮和卡达的午餐气氛有些沉闷。佳妮蹬了那双细高跟,趿拉了一双凉拖到餐厅吃饭,整个人都是塌陷的。一坐下来,不见红肥,只见绿瘦,蔫了似的。向晴自问自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肚子里早唱了空城计,可筷子一点儿都不热情。
卡达朝她俩一左一右各投去一眼,说道:“我刚刚向上级要人了!但是,运气背了点儿!”他的前半句像烤熟的坚果,刚散发出点诱人的香气,下半句就干瘦了下去。
佳妮一筷子捅了一个炸得圆鼓鼓的干豆腐,空气瞬间跑丢了,又瘦又矮地怵在她的筷子头上,被她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向晴自嘲道:“怎么觉得我们仨像西游中通天河里落水的三徒儿?唐僧无故缺席!”
“哈哈!”卡达和佳妮笑得前仰后合。背后拿冷峻的上司扮唐僧,反差太大,怪不得他们笑成那样。独独向晴没笑,她觉得这么说着,似乎解气了许多。她在暗暗拿“唐僧”较劲儿,说不上为什么,而她却这么做了。想着,她夹起一块卤得金黄发亮的炸豆腐,也一口狠狠地咬下去。
卡达和佳妮也在笑着。笑着,笑着,“咕”的一声,卡达的大喉结吞咽了一口口水,“嘿——”他停住了。佳妮也停住了。
向晴好奇地循着他们的目光,扭过头去——“什么事儿,那么开心?”说着,“无故缺席的唐僧”回来了,还是衬衫西裤,可向晴一眼就瞅出了他眼神里的回避。他的目光往卡达和佳妮投递。
“我们在听向晴说《西游记》。”佳妮连忙解释。
“哦,《西游记》也有关管理攻略吗?”樊耀阳这么应着,在卡达身边坐了下来。他嘴角牵起笑意,目光却没有落脚到向晴身上。
向晴敏感地欠了欠身子。樊耀阳起身去拿他的餐具。他清楚地意识到向晴定在他背后的眼神,但执意不侧过头去。
“太好了,终于等到战友回营了。”卡达开心的,往边上的货架上拿了一杯易拉罐的啤酒。环一打,啤酒花就欢快地涌了出来。
向晴也是欢喜的,只是欢喜之中隐隐地有些莫名的失落。
等到樊耀阳回座,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几天辛苦大家了。”接过卡达递过来的啤酒杯先干为敬。那餐饭,樊耀阳说的话特别少,除了“嗯嗯”的几声回应。而佳妮和卡达的兴奋点至少上升了八度,说了几个笑点极低的段子,两人也乐呵呵地笑上半天。向晴配合性地笑笑,言语甚少。
樊耀阳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起身要离座了,瞅见低头箸着筷子发愣的向晴,冲着卡达说:“多吃些,每天都是十二小时的高速运转时间。”
卡达不懂弦外之意,只呵呵笑着:“又有新任务?”
回了办公室,樊耀阳坐在没有影子的椅子上,不开灯,天空阴沉着,交不出一星明澈的光。他抱坐在自己的回忆里。
向晴经过他的办公室时,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折角处,轻轻瞥了一眼樊耀阳紧闭的门。理由还不确定,心却相去甚远了。
“人们都善于遗忘,遗忘在人间,易碎,味淡。然而,那么精致的蝉蜕,却可以不留一星半爪,那么彻底!”她那么想着,端起一大杯凉水,几口就灌将下去。她笑了,那一瞬间,眼角潮湿了。
她的耳畔响起这句话:“等到你深深爱上一个人,你的鱼鳍就会变成翅膀!”然而,那时而灼烫,又陡转冰凉的情感呢?那弯入沙堡的低眉笑眼呢?一晃眼,就熄灭了吧,让那小小的一簇火都熄灭了吧!她就那么沉默地站着,仅仅因为高傲、倔强,或者还有需要平息的内心的撞击。
那一宿,向晴又去了那里:
雾气刚刚散去,阳光洗亮了四周的一切。她就穿着那件绿衣绿裤,腰间系着的流苏细带一头垂在床侧,正枕在水波状的竹枕上,以仰卧的姿势,似睡非睡,微妙地寐着。一片绿叶的影子透过开启的窗棂,在她的眉目间晃。
见向晴推门进来,她侧转身子朝着向晴,说,我知道,你一定还要来。藤蔓般柔软的手臂便从一袭薄衫里掏了出来,拎出一根银项链。
“嗯——你的双鱼项链。”她一笑,轻启朱唇,手一扬起来,丝质的绸缎就流水般顺着手势往手肘里滑。青葱十指,莲藕般白净的右手就亮了出来。
坠子上的两尾鱼,银亮的,在光影中晃动着,闪着波光,仿佛真的游动了似的。
“送给你的,拿着吧!”
向晴迟疑着接过。小鱼的眼珠子黑溜溜的,冲着她在动,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鱼在她手中灵动起来。那条链子似曾相识,是母亲包在绣帕里的那一条吗?是古怪的,眼睛则像两个深洞一样诡秘的老妇人摆在地摊上的那一款吗?
“双鱼?”
就在这时,向晴的手机在暗夜里忽然跳纵出一串铃声——是沈络!她下意识地伸手往脖颈上摸——空无一物。
相片!对,老照片里有。“照片,照片!”向晴对着手机喊。她要照片来核对,以贴实她内心的摇摆,甚至完全顾及不上多想,沈络忽然在深夜里打来电话,一定是有要紧事的。
沈络去翻找照片的动静,她听不到,却听到琪琳在那头飘雾般的声音,“还让不让人睡啊?白天,楼下哭哭啼啼,敲镲打钹的。晚上,还翻什么箱,倒什么柜呀?”她在那头探起脑袋,一头蜷曲的卷发,每一个洞眼里装着都是不耐烦。
“找到了!这么晚了,你要照片干嘛?”沈络低声地说,回头看了一眼琪琳,冲她竖食指在唇上,请她配合。
琪琳不嘟喃了,掀起被子,抓挠了两下她的一头金发,就撩着那件蕾丝睡裙,摆臀扭腰,上了洗漱间。
“白天,楼下怎么了?”向晴追问沈络。
“陈阿姨突然谢世了!”沈络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却轻轻地碎过似的。
“哦——怎么会?那么突然?”一句话又勾起了关于陈阿姨的种种回忆,她慈爱的笑容也浮现了上来。向晴的嗓子涩涩的,还有一些尚待开启的章节,现在全都突然给叠加在一起。要是,那天能放下工作,走一趟,也许就……
“嗯,我们也没想到!她前两天还特意问起你。向晴,你还好吧?”
“还好。照片上的小女孩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是什么样子的?”
“看不太清楚。黑白照片,有些模糊了。再说,又只有那么两寸大小。是鱼,两鱼头相对……就只能看清楚这些了。”
事实上,这句话只不过是延续了向晴对于银鱼项链的一种验证。她确确实实有过这么一条项链,从梦境到现实,每一步都贴合得那么巧妙。她要的无非是这么一个确定,在冗长的回廊,一点一点串接那些碎片。睡意全无了,干脆披了件衣服到楼顶的天台上去。夏天还那么热,天台上从来没有人,只容纳头顶的星光,与远处的灯火。她有时会上那儿坐坐,吹吹风,或者在四周一无所有的半空中,缓步行走。有点儿微小的雨丝,正好让空气中有种薄荷般的清爽。她身子的一半在灯火的隐约的投影中,一半全然在暗夜里。热气还未散尽,天台上的地砖摸上去,还是热的。她就那么站着,伏在栏杆上,眺望——邻近的巷子口,一盏白炽灯正在窗户边伸出来的树杈上挑着,发着很闷的微光,像她从模模糊糊的夜色里摸出来的那些陈旧的声响。
那显然是一盏为深夜未归的人留着的灯,屋子里的人把灯延伸在窗外,像一种盼归的姿势。她也曾是如此,在夜晚被灯火烛照着回家的人。灯下还有一对未眠的父母,静静守着针表等她。那一刻,翻涌起来诸多情绪吞没着她。她无声泪流。她暗暗责备自己这些天对他们的诸多猜疑,又徘徊在那么多巧合的梦境里。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些光影的水波晃动,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她的视线里有细微的水珠子在显影挂壁,渐渐模糊了视野。然而,她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凸透镜似的,在眼前扩散开,粘连成一片的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