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原来比接受来得更难?”向晴对着自己的影子深深铆下三尺深,没有抬头注视樊耀阳。像这种瞌睡遇到枕头的事儿,别人都求之不得,偏偏她就是九曲桥上扛竹竿——拐不过弯来。
樊耀阳依然冷峻,但他的身子在秋日的阳光下像镀着一个温暖的光圈,仿佛四周的风景全退去,只有他与她面对面地站着,影子在婆娑的树影下隐隐约约地摇曳着。树荫下,“卢拉”在两团人影间来来回回地兜转着,时不时不解地抬头看静立不动的两人,间歇地扯扯他们的裤腿,打打招呼。
“是啊,只有脑子坏掉了的人才会将这嗟手可得的机会推之门外!大小姐,你的脑子最近是不是——”沈络追着向晴的步子,直追到阳台的喷水壶边。一手拎起壶把子,作势挪揄她:“试试,浇一浇,有没有发热?难道正应了那一句——大智若愚了吗?”
“呵呵,那就当我是脑子坏掉了吧!为什么与人说掏心话,反倒没人相信?难道这世界被虚伪惯的?郁闷!”
这世界太奇怪了,为什么人们都认为长在高处的果子就一定比低处的更大更甜呢?向晴想起老家门口一小块地里种植的草莓、西红柿,一成熟就耷拉着脑袋,弯垂到地面。而那些不知轻重的高高地挺在上方的,往往是个儿小、青涩的果子。当然,她也见过高大的柿子树,最后残留的都是挂在高枝上的红果子,谁也摘不着,而后熟透了,自个儿坠跌下来的,满地炸开。反倒是够得到的果子被采摘回去,捂得红通通的、甜津津的。
她还记得家乡老人常有这么一个说法,“溪水会翘!”大意是溪水清浅,遇到小石子就跳纵着起浪花。每年夏天,卷起裤腿就可以踩着清粼粼的溪水,把水中的小鱼、小虾一手捧着个正着。而真正的深海看似水波不兴,实际是静水深流。
想着这些,她的嘴角又不知不觉地往上扬起。此时夜色清浅,月色很温柔,近处的树木、房屋都沐浴在如水般的月色里,透着瓷质的光泽,温润而清凉。这样的月色下,适合散步,比如她常常和家里的那只小黄狗一道没事儿就到地里逛逛,无论摘个蕃茄,拔个萝卜、抱个南瓜,都乐得像从地里挖到宝似的,笑呵呵地揣着、抱着回家。
现在,她正闲散地往楼外的绿荫小径上走,隔着一段距离又听到楼下大爷石破惊天的嚷嚷声。“你这烦人的婆娘,叫你拿杯茶竟拿杯烫乎乎的,存心想烫死我怎的?这个死老婆子,死老婆子!”随后,是茶杯重重地落座茶几上的闷声巨响。向晴怔了怔,停住脚步。
大妈没回应,估计鼻眼早已熟知了他的五脏六腑,也就哼哼两声,袖着手看多事的老头儿刁钻。老头呼哧着,喘着粗气,脸红脖子粗地推门而出。他外套上面的两个扣子是解开的,袖子也挽到了胳膊关节处。猛地一开门,见门口站着的向晴也不搭理,袖手身后,踱着步子,径直走了出去。身后的那个房间像个壳,一转身就可以合拢,外边的人永远看不透里面。
“老神经,老东西。”大妈往热茶里兑了点凉水,端了茶杯自己喝。猛地一扭头,见到向晴呆楞在门口,干咳了两声,端出笑脸:“进来坐坐?”
月光还在大片大片地落下,她仿佛也要被月色融化了,化成一滩水,蒸成一团雾,只要风一吹,就捎着往家里送。她的喉咙被缠紧,被月光钉住,只是嘴唇轻轻地启合了一下,然后,她发现原来自己呆楞了许久,只是因为屋子里的空气是发酵过的,酸而暖,尖锐而真切地捅着她的大脑。
熟悉的味道令她焊在那儿,是大妈帮她挖出了一条通道,拉着她进了屋。屋里的一切整齐有序,洁净得泛着光。灯光明晃晃地落在她的手上,釉质般光滑。大妈把茶水静静地摆在她们之间,两只茶杯像两只湿润的坛子端坐在她们面前。
那一刻,她似乎真的蒸成了一团雾,恍恍惚惚地借着风捎往了家中。依旧是灯下,母亲捂着她的手,端详着她,长长短短地询问着。
“楼上、楼下的都是邻居,平常少于走动就显得生疏了。你看——”大妈指着向晴面前的那杯茶,委婉地提醒她。
这屋里的陈设让向晴莫名的熟悉,每一件摆设都长很长的触须,拉扯着她,牵引着她。尤其是那件陈旧的摆钟,仿佛透过两米多的距离也能把她带进时光机。记得小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对着摆动的钟摆,看它一左一右地晃动着身子“嗒嗒嗒嗒”,在玻璃后面,边荡秋千,边用金属质地的泛着光的眼睛瞅她。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它是最好的倾诉者、聆听者,静静地呆在那儿看她,那个小小的女孩孤独地凝神站在面前。
现在,它摆动的弧度优雅而充满律动,充满魔力。它在向晴定晴看它时,也毫不遮掩地直面向她。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在她面前纵情地摇摆,一举一动像强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这是一个有魔法的摆钟。它身上至少有半个世纪的故事。它和摆在老家厅前的那个如同挛生,牢牢地牵着她的眼神,牢着她的七魂六魄。
大妈往茶里又添了一些热水,“茶凉了!”向晴这才醒过神来,往四周又搜罗了一番——格子布的沙发罩、绿萝吊盆、根雕盆景托架……还是有太多触手可及的记忆在这儿盘根。
“哦!”她机械地接过茶杯,“大妈,你哪儿人儿?”
“东北那嘎达的。你呢?”
“南方小镇。”她说话时仍期待地望着大妈,搜集着她的信息,像那年的“人口普查”,字字句句都藏着重要信息。
“南方好,风景秀丽,气候也宜人。南方的姑娘都长得秀气。”听她一个劲儿地说“好”,说到向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家里就你和大爷俩吗?”
“瞧,你这丫头,‘大妈’、‘大爷’地叫,敢情是我们东北那嘎达的?”
“以前街坊邻居的,少不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我家对门就一东北大妈,常往我家送大馒头、烙饼的。”
“还是以前那种街巷式的邻里关系处得亲。现在,高楼一幢,房门一关,上下楼之间,对门的也有不认识的!哪像是邻居啊!喝——”
正说着,有人敲门。循声望去,虚掩的门开了,门口站着的人,运动鞋、牛仔裤、衬衫配休闲西装,竟然是樊启阳。许向晴就定在沙发上,吃惊地看着樊启阳冲着大妈叫“姨妈”,然后接住樊启阳投过来的目光,回了他一个笑容,匆匆告辞了大妈。
“再坐会儿呀!自家的外甥,哪有什么可介意的?”
“家里有客人,您招待去吧!我也要出去办点儿事儿!”说完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眼角过处,她看到樊启阳伸出右手,扬了扬手指。
走出屋外,月光依旧皎洁,两侧林荫叶片哗然,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鳞片般的银光。向晴抬头看了看天空,月正中天。
“沈络,月色这么好,就别在屋里宅着,下楼走走。”向晴拨通了电话,立即见到沈络在阳台上冲她做手势,指她,指地,又指了指自己,点了点头。意思是叫自己等在这儿,别走开,她马上就会下来。
一阵风下来的沈络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面前时,向晴瞟了她一眼:“一个‘嗯’字就得了,还如此费周彰。” “
“这不是事先做做手指操,热热身嘛!”
“哈,做食指弯曲操吧?”说完,向晴不吭声了。她的侧脸在树荫下,像尊塑像。
“嘿,想什么,想得这么认真?”
“沈络,你说,我明天该怎么向董事长说明我的想法呢?”
“还在想这件事儿?要是你非辞不可就实话实说。”
向晴又不语了。清凉的路灯下,光影拖着逶迤的弧线,在微微雾湿的空气中透着五彩的光。秋天的寒意渐深,沈络不自禁,拉了拉袖口接着说:“我以为,蜗牛和乌龟因为一辈子的蜷缩,所以终生离不开背上的壳。而很多动物,因为没有壳做护身符,只能勇往直前,在历炼中习得自己的特长。很多时候,每一种动物都期待有这么一个安全的壳,但往往最勇猛、最无畏的都是那些不带保护壳的。”
向晴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侧过身来,凝神听——
“记得有次同学们去野营,按规则同学们手拉手地围成一个大圈,并且不断转圈。被纸团抛到的同学都要表演一个节目,而且要由蒙着双眼的抛出纸团的同学指定。这件事,你有印象吗?”
向晴点了点头,听沈络继续说:“当时班里有一个外号叫‘胖墩’的女生,被抛中,被指定完成一串舞蹈动作……”
向晴接过话:“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圈子中间,并不利索的以几个标准的舞蹈动作赢得全场喝彩。她说,已经整整十年没跳过舞了,自从十二岁那年体重严重超标之后。”
“如果,不是那意想不到的一次‘指定’任务,她也许永远难以超越自己的那道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