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婚姻勉强地维持着,并不是夫妻双方的感情还有可以调节和缓和的余地。实际上,有许多婚姻早就死亡了,但婚姻的形式还在维持着。别说老一代人,就是他们这一代人也是如此,许多家庭中夫妻之间早就貌合神离无法相容,但为了孩子,为了名声,为了不让对方陷入无法生活的困境,只得将婚姻形式勉强地维系着。因为婚姻并非只是关系到夫妻两人的感情生活,还具有很多的责任和义务。只是这种勉强维系的婚姻关系可以说是一种感情的折磨,一种慢性的自杀,一种花之凋零的无奈与无解。
傅林和于小兰的婚姻早已死亡,家庭也早已破裂,但他们的婚姻形式却一直在勉强地维持着。傅林刚进厂时分在了电机车间,车间里有位姓尚的50来岁的老职工,十多年里一直跟外面的一位寡妇胡混,老婆整天跟踪着他,追在后面骂着他,搞得他狼狈不堪名声很臭。对此,傅林就纳闷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后来,别的职工对他说老尚早就想离婚了,可是,离了婚,老婆没工作,又没房子,靠啥生活?
后来,傅林就有了深切的体会。他一直不能跟于小兰离婚,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比如说傅林只有那么一间半的房子,离婚后,于小兰住在哪里?城里的住房都很紧张,不可能有出租的房子。要想出租房屋,只能去城中村,可是城中村完全是一派农村景象,离城里远不说,而且上下班、孩子上学、出外购物和生活质量都会受到影响,在城里住惯的人一般不会去城中村居住,把自己搞得像当地农民一样。所以,离婚不但是感情问题,更是生活问题。如果没有足够的钱和房子,想要离婚就很困难。这也是许多男人和女人为何打破头也不肯离婚的真实原因。除此之外,传统观念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傅林在本地孤独一人举目无亲,对离婚没有太多的顾虑。可是,于小兰却不同,虽然她不怕离婚,可是,她家人却把离婚当成是家庭的羞辱,不想因为她的离婚让左邻右舍说三道四看笑话。她不像傅林是从小独立生活,各种事情都需要自己做决定,而她则是从小到结婚前从来都没离开过父母,什么事情都是由父母和家人包办和决定。所以,父母和家人的决定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实际上,她几次都下定了决心要跟傅林离婚,可是,父母坚决不同意,所以,她也就没有跟傅林离婚。
傅林当然知道于家人不同意他们离婚,所以,傅林就把离婚作为对于家人的要挟,只要于小兰让他感到了狂躁和恼怒,他就要逼她离婚。而且,每次傅林一提到离婚,于家人就会马上做出让步。所以,傅林就把离婚当成对付于家的杀手锏。特别是眼下,于小兰得了这种病,动了大手术,而且以后的生死未卜,无论对傅林还是对于家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如果他要提出离婚,把这么大的负担推给于家,于家肯定是不会接受,所以,他这时提出离婚就更具有威慑力。他本不想在于小兰养病期间提这事,可是,于家却把他当成了软弱可欺的清政府,动不动就弄个不平等的条约要挟他。如果他不反击抗争,于家不定还会给他出什么样的难题。
为了强烈地表示自己的决心和态度,傅林硬是一连两天没去给于小兰送饭。对此,于家人当然能从中看出其严重后果。在他们的眼里,傅林这种人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而且不计后果。可是,于小兰已经嫁给了这种人,洒水难复,就是再后悔也没用了。傅林的种种迹象表明他是在准备撇弃于小兰,而他们却无力阻止他这样去做。特别是于小兰现在正值养病和恢复阶段,不能生气,更经不起傅林的闹腾,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对那个决定复诸实施。
别说傅林闹离婚,就是傅林不去送饭,都会让老俩口感到麻烦。傅林不去送饭,老两口就得自己去送。从家里到医院少说也有七八公里的路程,而且又没有直达公交车,他们两人要么骑车子,要么就步行着,就这样一天跑上三趟,三趟就是三个来回,岂不是要把老两口给跑晕了?老两口本身就憋着一肚子的气,又来回穿梭地送了这两三天饭,心里就躁了起来,觉得不能便宜傅林这小子,就让李义伟打电话把他叫来继续给于小兰送饭,只是不再提起让于小兰住院半年的事了。傅林的罢工起到了效果。这几天里,于家人没有再给傅林加添什么麻烦。傅林的心情也没那么烦躁了,承担了起每天给于小兰送饭的任务。
这天,傅林照样是中午早早就从单位溜了出来,骑车去了岳母家。不一会,岳母就把饭烧好了,傅林就把饭盒一提,骑车去了医院。当他把车子锁在楼下,拎着饭盒上到二楼,走到于小兰住的病房窗前时,就听于小兰正侃侃而谈地对同屋病友在进行着劝导和安慰,甚至还背诵起曹操的那句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句诗的意思是一边喝酒一边高歌,人生短促日月如梭。好比晨露转瞬即逝,失去的时日实在太多!
这句诗自然是于小兰从傅林那里学来的,傅林常常因时光流逝却怀才不遇而感叹不已,却不知于小兰会用这句诗来安慰病友。且不说这样是否恰当合适,仅她这样地开导和安慰别人本身就让傅林感到意外和吃惊。这些年里,于小兰一直在得病,整天是愁眉苦脸苦不堪言,经常是跟别人说着这事就由不得地伤心落泪。所以,都是别人在开导她在安慰她。何时见过她开导和安慰过别人?傅林觉得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对面病床上的那位女人得的是乳腺癌,胸部的一边被切除了。在傅林看来,这病比于小兰的结肠癌要严重得多。结肠被切除了一节,还可以再长出来,而一边胸部被切除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这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对女人的丈夫来说都该是何等地残酷。而且乳腺癌手术后的复发率很高,危险程度也很高。傅林上中学时,曾与邻居家的一位叫李明秀的女孩一直心照不宣地相恋着,可是,后来女孩家因父亲调动搬到了外地。可是,去年他回老家时,母亲对他说李明秀得了乳腺癌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非常地悲伤和沉痛,因为这些年来一直跟于小兰关系不好,所以,让他常常想到李明秀,想着如果他能和李明秀成为一家,该是多么地美好。李明秀是在三十二三岁时患上了乳腺癌。另外,单位总务室的老康的老婆也是得了乳腺癌,七八年前就死去了。所以,一听说对面病床的女人得的是乳腺癌,傅林心里当即就是一惊。
相比之下,于小兰自然觉得自己似乎比这女人幸运和命大一些。所以,两人在一起诉说时,于小兰就觉得有责任和义务开导和安慰人家。原来人就是这样奇怪,在别人安慰她时,越是安慰她越是感到悲伤,可是,在她安慰别人时,就开始扮演起强者的角色。这让他想起了契可夫的一篇小说里的故事内容:要安慰一位悲惨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更悲惨的人来跟他做对比。在他看到眼前还有比他更悲惨的人时,他的悲伤就会大大地降低。
傅林的到来打断了两个女人的闲聊。但傅林看到于小兰跟换了个人一样,不再是昨天那种愁眉苦脸面色无光的样子,而是精神气足了许多,似乎对生命有了新的自信。这让傅林顿时感到心里亮堂了许多。傅林把饭盒放在了小柜上,然后坐在床边等着。于小兰把送来的面汤端起,慢慢地喝着。这是她最爱吃的饭食,也是他们家在有人患病时必喝的一道治病的偏方,就跟喝开水能治百病一样,在你有病时,人们常会劝你那样:感冒了,多喝水;发烧了,多喝水;头痛了,多喝水;便秘了,多喝水;甚至是结石了和痛风了,也要多喝水。不过,这也刚好,于小兰刚做过结肠手术,肠功能还未完全恢复,只能吃些稀软食物,面汤对她就很适宜。
不一会,那女人的男人也来送饭了,送来的是鸡汤。男人长得挺高,年龄比傅林大上个四五岁,给人一种十分严肃和成熟之感。男人一声不吭地把饭盒放在了小柜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到了门外,扶在走廊上的扶栏在朝着远处望着。这时,于小兰就拿人家男人来教育傅林,说,“你看人家男人多有涵养,从来都不多说一句话。那像你那样,不管有没有人,总是对我大喊大叫大吵大闹,简直能把人烦死。”傅林说,“那都是让你们家人给逼出来的。”于小兰说,“我家人啥时逼过你?还不是想让你学好,像个懂事的男人。”
傅林马上反驳说,“你家人不是说了,为了能让你好好地康复,要让你在医院里住上半年时间?要不是我不给你交钱,不给你送饭,他们还不肯放弃呢。你想想看,你在这医院里住着,一周就是600元,半年就是26周,26周就是15600元。可我一年的工资还不到12000元,就是全家人不吃不喝也不够给交住院费。除此以外,这半年时间里,孩子没人管,慢慢地就学坏了。我半年里不好好地给人家上班,恐怕也要让单位给撸下岗。这种结局,你们家人考虑过吗?”于小兰听着这话,不再吭气了。
傅林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男人,觉得人家男人是有涵养,从不多说一句话。可是,慢慢地就发现那男人老是板着一副冷漠的面孔,什么时间都是那样地一声不吭不声不响,面色丝毫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就像一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远方。而这边,女人在喝着男人送来的鸡汤。鸡汤虽香,但女人好像一点都没喝出香味,就跟是在吃中药一般。这现象让傅林感到比他跟于小兰大吵大闹大喊大叫还要反常。
渐渐地,傅林就从他们的身上感到了一种让人心颤的冷漠,冷漠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心灵感到的,让人从中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冷战气息。这些年来,傅林跟于小兰也在一直打冷战,对这种气息和感觉自然是相当地敏感和熟悉,深知看不出的伤疤最疼,流不出泪最酸,人只有在心死之时才会有这种冷淡和无奈。他甚至能从这男人的身上看到许多自己的影子和悲哀。中年男人的婚姻危机极为常见,如果女人再患上了癌症,很容易造成感情和婚姻的分崩离析。而冷战则是婚姻危机通向婚姻破裂前的一种漫长的磨难,是婚姻双方感情已经疲惫厌倦,想要离婚却又离不了的一种不可救药和无可奈何的悲哀。而在这时再说什么缘聚缘散和好离好散真是很无聊很无奈,只能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本来,傅林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最悲惨的男人。可是,他发现这个男人比他还要倒霉还要悲惨。这让傅林不禁在想如果于小兰得的乳腺癌而不是结肠癌,那情况对他该是怎样?傅林不敢想也想不出,只是觉得自己恐怕会疯了。所以,傅林再次看着那男人,就打心里产生一种深切的同情和可怜,但他也知道比这男人更可怜的则是患病的女人。这样一想,就觉得他的确不该对于小兰这样的粗暴和嫌烦。
也许受到这种感染,一时间,大家都缄默不语,只能听着两位女人吃饭的声音。直到女人吃完饭,开始收拾饭盒了。才见那男人从阳台过道上转过身来,进到了屋里,朝着女人淡淡地问上一声“下顿想吃啥?”便转过身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似乎于小兰也感到了病友与男人之间的冷漠,也不再用夸赞人家男人的话语来教育傅林。趁病友出外去卫生间时,于小兰低声对傅林说,“昨晚,她在换衣服时,我看到了她的伤口,右边的整个胸部给切除了,我当时吓得赶紧转过了身子,都不敢看。到了深夜,我的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着。我的妈呀,真是太可怕了。”傅林说,“你别说别人,要让你看到你被切除的癌变部位,你也会吓得晚上睡不好觉。”于小兰却说,“我的情况比她那好多了,顶多是切除了二十公分的结肠,可她半个胸部没了。难怪她男人脸色那么难看。”
傅林说,“你看我的脸色好看吗?”于小兰说,“你的脸色更难看。”傅林说,“你老是想着你的病,从不考虑我这些天都是怎么过来的。你这场灾难,把我给整惨了。”于小兰说,“你放心,我会感激你的。”傅林问,“你怎么感激我?”于小兰说,“只要我康复,就跟你离婚,让你再找个女人,好好地享受一下做男人的乐趣。”傅林摇了摇头,说,“你这话都说过多少次了,哪次兑现过?”于小兰一本正经地说,“这次我想好了,绝不会再耽搁你。”傅林郑重地说,“你可要说话算数,别再找借口。”于小兰说,“你放心吧,我已经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