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器总厂的改革方案经过职代会代表们几次的讨论,依然没有被代表们通过。领导们也都很清楚,这种改革肯定是不会被代表们所接受和通过,因为这个方案一旦通过,连代表们自己也都要下岗离厂。厂子已经成了这样,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改革是必须的,也是上级领导要求这样做的。所以,职代会还得要开,改革还得要继续进行下去。这本身就是两难之事。
高书记把职代会报告让小林退给了傅林,还给傅林拟定了几条修改的意见。宗旨是让傅林既要把改革的内容写进去,又不能引起职工代表们的反对。这让傅林多少感到有些为难。他觉得职教会代表们的要求并没有得到答复和更改,光是修改报告有什么意义?但是,领导让他修改,他就必须修改。至于有多大的用处,这不是他傅林考虑的内容。只是让他变着花样来蒙混过关。可傅林在电器车间呆过,知道职工们在选职代会代表时,专门选那些胆子大,不怕得罪领导,能说会道能言善辩的人作代表。这些人一个个精得跟猴子一样,胆子大得跟豹子一样,哪能让人随便的几句话就给哄骗过去。即使那些不愿意站出来发表意见的人,也只是不想抛头露面,害怕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
傅林看着高书记拟定的修改意见,头顿时就大了起来:这本身就是两头为难之事,要让傅林来写,自然也是左右为难的事,所以,傅林一直坐在电脑前面,觉得不知该如何落笔。正在这时,工会主一席小林推门进来,对傅林说,“厂里要开班子成员和各科室主任会,你去做个记录。”傅林最不想参加班子成员开的会,也不想给他们做记录。会议常常就像老太婆的裹脚那样又长又臭,无聊透顶不说,而且,几支大烟枪不停地冒烟,把人呛得直犯晕。他当即就不悦地说,“记录不都是让小吴去做吗?”
因为秘书科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明确分工。科长除过要管全科考核,还要参加领导班子会议并担任记录。傅林则负责新闻报道、领导讲话、经验材料和大篇幅的文字工作。小吴负责内务,包括建档、传送文件、信息交流。候杰则负责电脑维护、摄影和录相。从这些分工来看,傅林的工作难度最大。比如光是写一份职代会的报告就得写上两三天或是三四天,写好的还要让领导审阅,提出修改意见,再进行修改。好不容易被领导通过了,还要给全体职代会代表们宣读,如果代表们有意见,还得再进行修改。一点都不像小吴和候杰那样,只要当时把工作做好就算完事。因为秘书科暂时没有科长,本来把参加领导班子会议并担任记录的任务要派给傅林,可傅林提出他要写职代会报告顾不上,所以,才把会议记录的任务派给了小吴。
小林说,“她人不再,你替她做个记录。”傅林有些躁气,差点没说,“咋不把她的工资分给我呢?”但是,机关就是这样,只要是头头下个指令,你就得执行。虽然小林过去是他的徒弟,可现在却是总厂的领导干部,他说的话傅林就不能不听。没法,傅林只得开抽屉找钢笔。
会议是在小会议室里举行,椭圆形的长桌一面坐着杜厂长和高书记,旁边分别坐着工会主一席、纪委书记和两位副厂长。十多名科长有的坐在长桌旁,还有一些坐在靠窗子的地方。傅林因为要做记录,就在长桌边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傅林开始并不知道要开啥会,但觉得大家的神情都很严肃,不像平时开会时总有人在窃窃私语开着小会。因为开会的人多,吸烟的人也多,小会议室里已是雾气茫茫狼烟动地。傅林实在闻不惯这烟味,便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好让烟雾散去。
会议开始了,高书记主持着会议。他说,“我们现在开的会是推荐和评选市级劳模的会议。我先把市委下发的有关推荐和评选劳模的相关文件给大家宣读一下。”大家开始伸长耳朵洗耳恭听,好像这事跟自己有很重大的关系。也许大家都知道当选为劳模国家是有补助的。对于非农民劳模,全国劳模每月补助150元,省级劳模每月补助100元,市级劳模每月补助80元。而农民劳模则是每年补助1500元,省级劳模每年补助1000元,市级每年补助800元。从领导班子成员和各科室的科长来说,多数人都是中级职称,一级工资每月是十来元,如果能选为劳模,就等于一下子涨了五六级工资。所以,评选劳模要比评选其他先进荣誉要严格得多,人们也会格外地重视。
高书记负责评选工作,在宣读了市委下达的有关评选劳模的文件精神之后,开始用严肃的口气对大家说,“评选市级劳模是我厂工作中的一件大事,我们每个人都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和使命感,在面向基层,面向一线,公开公正的基础上,按照严格的标准程序,以艰苦奋斗的传统精神和改革创新的时代特点作为标准,把为社会主义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的模范人物推荐上来,评选出来,使得被当选的人能配得上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刚才大家都学习了评选文件,对评选的标准也都很清楚了,我也不多说了,下面请大家按照劳模标准进行提名推荐和评选。”
会场显得更加地安静,仿佛掉下一个针头都能让人听到。傅林每年都会参加许多次的评选和评比。大多数评选和评比的意义其实并不大,顶多会发个奖品或发个荣誉证书,可是,人们却总像如临大敌一般,心中不免担心和恐慌,总怕这个荣誉会从自己的手中失去,落到了别人的头上。既然平时选先进大家都是那样地患得患失斤斤计较,评选劳模自然会有一块重石压在心头。所以,会场上足足有七八分钟处在沉寂一片无声无息之中。
高书记见这长时间无人开口,便开始抛砖引玉,说,“大家都说一说,议一议,平常大家接触得很多,也都很熟悉。”听高书记这么一说,就有人受到了启示,人事科的肖科长率先提名说,“我觉得杜厂长为咱们厂的改革和发展惮精竭虑费尽心思,不愧为时代的楷模。虽然他是一位领导干部,但在改革与创新的道路上,可以说是一名一线的尖兵。为此,我要提名杜厂长。”
高书记实际上很想当这个劳模,觉得这个劳模名额应该非他莫属,因为杜厂长去年被评为省级先进工作者,获得了一次性奖金2000元。既然杜厂长已经获得了省级先进工作者的称号,这个市级劳模称号就应该主动让贤,总厂的工作都是大家一起干的,不能啥好处都让你杜厂长一人落得。可是,杜厂长并不做出表示,没有表示就是默认,就是说他很想当选。因为省级先进工作者是一次性奖励2000元钱,哪能比得上市级劳模这每月80元的补助。说不好听的,只要这80元钱拿上两年时间,就能跟那2000元钱差不多了。
可是,机关评选总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提出了候选人,基本上就不会再有人提别的候选人。如果有人再提出另一位候选人,不但会得罪前面被提名的人,而且还会得罪前面那个提名人。本来,评选这事就是名额有限,都想自己当选,都不想让别人当选,如果别人当选,跟自己也没啥关系。所以,没有人愿意因为这事去得罪别人。所以,当肖科长提出了杜厂长之后,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提别的人了。除非有人跟杜厂长有深仇大恨,非要跟杜厂长作对,跟他唱对台戏。
高书记对肖科长的提名虽然不高兴,想说杜厂长已是去年的省级先进工作者了,可是,这话他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因为没有文件规定去年的省级先进工作者不能再选今年的市级劳模。他虽然想忍,但是还是没忍住,就很不高兴地说,“这次评选劳模恐怕是咱厂的最后一次。”其实,高书记这话还不如不说。虽然大家都很清楚高书记的意思,可是,谁也不会在这时冒傻去因为讨好高书记而去得罪杜厂长。
既然没人再敢提高书记的名,也自然不会有人再提其他人了。傅林觉得过去的劳模都是由全厂的干部职工从车间最基层的工人和技术人员中选出来的,领导只是起一个宣传和把关作用。可是,自从杜厂长来总厂当厂长之后,这种风气就有所改变。而今选劳模和选先进几乎成了领导干部为自己争名夺利的一种手段。这样的劳模选出来不但不会产生好的影响,只会起到很坏的作用。
大家很清楚高书记和杜厂长都想当这个劳模,只怪高书记没有事先安排个敢一马当先为他冲锋陷阵的老铁,所以,让杜厂长的老铁给占了先机。可见,在勾心斗角利益算计方面,高书记还不是杜厂长的对手。其实,也不是说高书记没有铁哥们,只是那些铁哥们都有顾虑,害怕得罪了杜厂长。可杜厂长的铁哥铁姐却不怕得罪高书记。毕竟杜厂长手中握的实权要比高书记重得多。此外,这里还存在着一种道德与人品的禁区。如果杜厂长真地事先与肖科长达成这样的默契,那他们就越过了禁区,把评选当成了一种交易。对这种交易的方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但很少人愿意去突破这个禁区,让自己的道德和人品处在一种自责和愧疚之中。所以,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抢先提名杜厂长或是高书记,因为他们两人都不具有作为劳模提名和推荐的资格。因为大家觉得这个名额应该给予那些在基层一线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为工厂和大家做出了突出贡献的职工。
看着在场的人都低头不语默不作声,给人一种有些不民主,不广泛和不和谐的感觉。即使是平时的评先都要每个都要表态发言,说出候选人的优缺点,以真诚的鼓励和批评来促使候选人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不断进步。于是,杜厂长开口了,说,“选劳模要公平公正,发扬民主,要把最优秀的人给推荐出来,评选出来。请大家不拘一格畅所欲言。”可是,大家还是麻木不仁无动于衷,闷着个头,有的人在笔记本上画着漫画,有的人在本子练习写字,有的人甚至在坐着打盹,有的人则把眼睛久久地朝向窗外。总之,大家都很有城府,有种“我在城楼上看风景”或是“不管风吹浪打,我且岿然不动”的风范。
杜厂长见会场里鸦雀无声,大家都显得不厌其烦的样子,就只好让大家抓紧时间进行表态,要不,会开不完大家都走不了。其实,他也想早点散会,这样这个劳模就非他莫属了。可这种会又是大家最不喜欢的会,这种表态发言也是大家最不愿意说的。因为看着别人当劳模,而自己只有提名表态的权力,却没有当选的可能,心里当然就很不平衡。对在机关里工作的每个人来说,都觉得自己本人和部门的工作比其他部门重要,取得的成绩也比别人和其他部门显著,所以,都觉得自己才最有资格当这个劳模。可是,这种场合是要每个人都要表态的,不表态就不能形成决议,会议就不能结束,大家就不能离开会议室。可能是为了想快快地离开这种感到让人压抑和憋闷的场合,就有人很不耐烦地喊了声,“同意。”随后,大家也都顺水推舟地喊了起来,“同意,同意。”于是,杜厂长就高票当选了。
会议结束了,但是傅林的记录却是一片空白。作为评选劳模这样重要的事件,记录必须要丰富饱满,要经得起检查。而且,评选的过程和结果也要报上级领导审核。如果光是报上一个候选人的姓名,而没有过程和评语,如何让上级领导审核和相信?所以,会议结束之后,高书记把傅林叫到了办公室,对傅林说,“今天这会开得不好,没有充分地发扬民主,但总算是完成了一件事。你回去把整个评选过程和每个人的表态发言都整理一下,让工会报上去。”傅林本想说,“这种事还是让工会去做吧。”可是,他想着自己还得要争取那个科长的位子,便马上对高书记说,“书记,放心,我这就去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