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离职的调令第二天早上就发到了傅林的手上,内容极为简单:秘书科并入行政科,副科级科员傅林暂时调入综合办。机关哪有什么综合办?还不是为了把机关待岗人员集中在一起而临时设立的机构。所以说综合办公室还不如叫作待岗办。待岗不仅是让人等待岗位,而且还是一种对人的否定和羞辱。
傅林拿着调令足足地把这两行字看了大半天。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是这种归宿和结果,觉得厂领导欺负人也真是欺负到家了,不但不按常理出牌,甚至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人事安排这种大事当成了儿戏,百无禁忌随心所欲。这样想着,他决定要找杜厂长讨个说法。既然已到了山穷水尽眼前无路的这一步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他一脸怒气,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杜厂长办公室,当即朝着杜厂长质问,“为什么侯杰都能留下当秘书,却要把我裁减下来?”杜厂长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傅林呀,对你的工作和能力我们又不是不清楚,当下秘书科撤并,行政科只能安排个干事。可你是副科级科员,把你安排过去岂不是要亏了你?”然后,又拍了拍傅林的肩膀,说,“傅林,谁不知道你是咱厂里的秀才,写材料写文章还都离不开你。你别心急,先到综合办待上几天,厂里正在调整,不会不考虑你的。”
傅林觉得杜厂长的话也不无道理,也没感觉领导是在糊弄自己和欺骗自己,就说了句,“杜厂长,你也知道,我傅林可是为厂里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们当领导的不能把我用时放在要紧处,不用时就撇在了一边。”杜厂长说,“哪里哪里,我当厂长的也不是有眼无珠,知贤不用,你放心吧。”听着厂长的话,想着待在综合办又不是不给发工资,心里多少还是有所安慰,傅林说,“厂长既然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可是杜厂长要说话算数,不能再把我当猴耍。”杜厂长有些不高兴了,说,“看你说的是啥话,我啥时骗过你?”说着,便把傅林送出了门外。
他从杜厂长的办公室出来,傅林虽说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觉得厂里不可能不安排自己上岗,毕竟厂里还没有哪个人能替代他傅林。但是,待岗的感觉还是让他感到了羞辱,特别是同事们见了他就问,“傅林,怎么让你下岗了?”或是,“怎么让你去了综合办?”这话让他既不好解释,又不好回答,只能用“咱竞争不过人家嘛”的自嘲和叹息来掩盖自己的窘迫和羞愧。所以,他就尽量地躲着不出门,省着见了人让人发问,把自己弄得挺不舒服。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可这里已经改为综合办公室了。这时,小吴正在办公室里收拾整理着自己的物品,她被调到财务科当了出纳,出纳的职位并不高,比她原来的秘书职位还低一些,所以,她非常生气。因为傅林心里正不舒服,加上小吴平时对他不恭不敬,处处想跟他比个高低,一直对她不抱好感,甚至有些不想用眼瞧她。所以,见到她,他本想出门躲开她,可是,人已经进来了,再转身出去就显得很怪,就把脸扭向一边,装着没有看到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坐着看报纸。
可小吴却主动地转过身来,用一副极其神秘的样子对傅林说,“你知道侯杰为啥能留下来当秘书?”傅林本不想跟小吴说话,但对这个问题还是挺有兴趣,就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说,“不知道呀。”小吴说,“告诉你吧,杜厂长的妹妹就在侯杰他爸的单位当信访办主任。”傅林当然知道这事,却故作不知的样子,似有所悟地唔了一声,说,“原来是这种交易。”
小吴接着就用一副同是受骗者的口气对傅林说,“厂里把咱们都给涮了,按理说,如果这个秘书是你的,我没有半点意见,可是,他侯杰算是什么东西?就会打牌赌博玩游戏,论起工作,他没有一项能拿得出手,凭什么就能当秘书?简直太不合理了。”傅林想厂里裁员改革已经基本结束,大局已定,再说啥也没用了,顶多只能发发牢骚,就说,“什么合理不合理的,事物存在的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合理表现。侯杰虽然自己不行,但人家老子前世积攒了阴德,早给人家打下了好的基础铺好了路。谁叫人家有个好爸妈呢?”
小吴对此感到非常不满,但又没有办法,就说,“厂规厂纪都是给老百姓定的,车间工人迟到一分钟要扣五元钱,可当厂长的别说胡乱安排人,就是把厂子搞垮了,也不会扣一分钱。”傅林苦苦一笑,说,“皇帝的意志和圣旨就是法。要不,百姓玩女人叫嫖一娼,皇帝玩女人叫宠幸。在咱这电机总厂,厂长就是土皇帝,咱们就是百姓。”小吴叹了口气说,“照这样下去,厂子非垮不可。”傅林说,“不管咋样,厂长还给你安排了个出纳的岗位,可我傅林不比你们哪个干得辛苦卖力,可是,我得到了啥?得到的是待岗。你说这该咋说呢?”
小吴没再多说,把东西收拾好,便离开了。紧接着,崔英推门进来了。这次机关待岗的共有八人,其中六人都是再有三两年就要退休的老人。他们前两天就知道自己已经待岗了,所以,也就不再来机关上班了。傅林很能理解他们。他们实际上都不是碌碌无为的庸才,但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在机关里干了一辈子,也没混上一官半职,心里早就憋着怨气,所以,一听说待岗了,也就干脆不来了,就跟不想再见到自己的仇人一样。除过这些快退休的老科员,真正待岗的只是他和崔英两人。
崔英是人事科的科员,中技毕业后分到了电机总厂,起先是在设备车间当检验员。当时,主管设备车间的汤副厂长见她机灵聪明,模样清秀,就有意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小儿子做媳妇。崔英觉得自己中技毕业,在车间里当个检验员太屈才,一心想调到总厂机关当干部。就想利用这种关系调到机关工作。可这对汤副厂长来说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跟杜厂长一说,把崔英给调到了人事科。
可是,没多久,部里下了个文件,要五十七岁以上的厂级领导一刀切地往下退。汤副厂长也就退居了二线。本来,崔英并没有看上汤副厂长的小儿子,只是想利用汤副厂长给自己办调动,见汤副厂长一退,马上就变了卦,当即跟汤副厂长的小儿子吹了灯,又跟原来那位男朋友恢复了恋爱关系,并很快地结了婚。这事在机关大院里反响很大,都觉得崔英这人不择手段,缺乏信誉,所以,都对她很有看法。这次精减裁员,人事科要减去两个人,她因资历浅,业务差,人际关系也不太好,所以,其他人就抱团欺负她,把她列为精减裁员的第一人选。厂领导见她也没啥背景,而其他人都是有脸有面的人,就顺水推舟地把她列为下岗人员。
过去,因为不在一个科室,加之崔英的名声和人缘不太好,傅林与她的来往不多,顶多是在路上或是楼道上碰面时打个招呼,并不说太多的话。眼下,两人同时一起待岗,同样的命运使他们一下子成了天涯沦落人,加之这两天的相互接触和相互开导,两人的感情和距离也就一下子拉近了。
崔英年轻,又是女人,对猛然从岗位上下来感到压力很大,有种大难当头末日来临的恐慌和不安。有时,说着说着就委屈地哭了起来。傅林劝她不要担心忧虑,厂里正在进行裁员和调整,不会让咱们这些年纪轻轻的人就下岗待业。崔英本来就对傅林感到敬佩,听傅林这样一劝一说,就对傅林心怀感激,一天没事就想跟傅林在一起,觉得跟他在一起,听他的劝慰和分析,心里才觉得安稳和踏实。
崔英坐在小吴原来坐的位置,刚好和傅林坐对面。这天,她从外面一进来,就对傅林说,“我刚去找了杜厂长,他问我想去哪个部门。我说我想去工会管计划生育工作。他说他可以考虑考虑再说。”然后,就问傅林,“你觉得杜厂长会不会真地安排我去管计划生育工作?”傅林把手上的报纸往桌上一放,说,“那有什么行不行的?只要他想这么做就能做到。不过,这肯定是要有条件的。”
崔英说,“什么条件?”傅林笑了笑,说,“这还得要我说出来?”崔英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傅林的意思,说,“你是说我会像关梅那样卖身投靠他?”傅林马上摆了摆手,说,“不能这样说,只能说是自身资源的充分利用。”
崔英想了想说,“你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这样做值得不值得?”傅林说,“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人生在世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生存,人就得要工作,岗位太少,就得要竞争。可是,一个人要是没有深厚的社会关系和人际背景,单单靠能力和苦干,就是挣死八活的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就拿我们秘书科来说,高书记、马副书记、小林和关梅他们哪个是靠能力和苦干升上去的?而我傅林,你也知道,在秘书科里当牛作马十来年了,落了个什么下场?若有来世,我宁愿托生成个女人,也不想再当男人了。”
崔英吃惊地看着傅林说,“傅老师,这可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傅林说,“这话也许境界不高,但至少是一个人生失败者的真实坦言。”崔英想了想,说,“我也觉得别人待岗吧多少还有些理由,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你待岗就太冤屈。”说着,就鼓动着傅林再去找杜厂长说理去。傅林也觉得很冤屈很恼火,但是,他并不想去找领导说理。厂长已经给他有话,但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于小兰这些天里一直在想办法要把他调到长途汽车客运公司,只是因为陈总认为他对于小兰不好,并在于小兰人生最困难时期要跟她离婚,所以,一直没有开口答应。但傅林觉得随着于小兰的努力和请求,陈总早晚是会答应的,因为傅林知道陈总对于小兰很是看重,甚至可以说很是喜欢,她向单位提出的要求陈总几乎没有不答应的。而且,他一过去就是秘书,仅比副总经理低那么一级。如果他再好好地干上几年,等陈总到点一退,他也许就能接替陈总的班,担任长途汽车客运公司的老总。因为陈总至今还没有一个能让他称心和满意的接班人。过去,他想调到秦都商贸公司,厂长死活不放,而现在厂里让他待岗了,他要是再走,厂里就不能再不放他了。所以,傅林对自己这次待岗除了感到憋气感到愤恨和有失脸面之外,多少也有些暗中庆幸之感,但这些事他还不能向外透露。
傅林过去听过一些有关崔英的传言,对崔英多少还是存有偏见,但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和交谈,就觉得崔英这人其实是个很有思想和见解的人,挺重感情和义气。而傅林这人又恰恰最容易为情感所迷,为情感所动,所以,对崔英也就多了些亲近和好感。而崔英平时在机关的名声和人缘不太好,别人见她都懒得搭理,她见别人也懒得搭理,加上她所在的人事科里女同志多,是非也多,喜欢拉帮结派,网络私交,排斥异己,所以,崔英在人事科就感到很孤立,很压抑。见到傅林这般亲切和善,平易近人,心里也就很感动。
过去,她觉得傅林风范儒雅,满腹才气,散文随笔写得精致朴实,感人至深,就一直对他敬仰不已,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深交,而现在,和傅林在一起谈下岗,谈人生,谈文学,谈生活和谈爱情,总之,无论谈什么,都觉得很舒心很畅快,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而且很受启发。这就使她越发地加深了对傅林的敬重与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