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林正在看着一份文件。小吴不声不响地进来了,见傅林只顾埋头看东西,没有注意她的到来,就在傅林的桌上敲了两下。傅林见是小吴,就赶忙指着沙发,客气地说,“请坐请坐。”小吴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阴阳怪气地说,“到底是当官了,见了咱们老百姓也不太理睬了。”
傅林从当上行政科长的那一分钟起,就一直在暗暗地告诫自己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摆出当官的架子,因为他知道人一当官,架子也就马上出来了,很容易让人感到你这是小人得志,浅薄势利。所以,他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注意,不管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显出丝毫的官气和傲气。于是,他马上歉意地开着玩笑说,“岂敢岂敢,我这个官才是多大的官,就敢在财神面前摆谱?”小吴说,“管钱再多有啥用?又不是我自家的钱。哪像你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丢了个秘书,拾了个科长。”
傅林向来不喜欢小吴用这种口气和腔调对他说这种话,好像他这个科长是拾来的,而不是奋斗得来的。要是往常,他肯定会说,“那你也拾个科长让我看看。”可是,他才刚当上科长,如果说这话,势必会让人家觉得自己到底是当官了,口气都不一样了。所以,就说,“你不是也挺不错,到财务科当上了出纳。”小吴匝了咂嘴,说,“你以为当出纳比当秘书好?”傅林当然知道当出纳根本不能跟当秘书相比,厂长和书记都是秘书出身,却没有一个领导是干过出纳的,但他还是用宽慰的口气说,“数钱总比写文章好吧?”
小吴叹了口气,说,“咱的后腿没人家侯杰的后腿粗,要不,咱咋能落难下到财务科去当出纳?”傅林说,“其实当出纳真是比当秘书好。你没见一说让侯杰写材料和写文章,就跟要割他的肉似的。”小吴撇了下嘴,说,“我不是说的,他侯杰除了打牌,还能干啥?过去在秘书科,连个简讯和信息都写不了,更别说让他写大块大块的文章和材料了。不行,你干脆把我调来给你当秘书算了,那个出纳我真是一点都不喜欢。”
傅林心想我就是没人也不能要你这种人,但他却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能有个写文章的人。你要是想来我当然欢迎,不过,这得要厂长点头。”小吴一听,高兴地说,“要是这样,那我现在就找厂长去说。”傅林说,“不过,还有个问题,厂长出门常常要有人陪同,你觉得你要是当了秘书,常常陪厂长出门合适不?”小吴说,“那有啥合适不合适的?你没见现在有多少领导和老总出外不都是让女秘书陪同?”
傅林觉得这话没错,可人家带的女秘书个个都是非常地年轻利索,精明强干,可你吴文莉既不年轻,也不漂亮,而且尖滑耍懒,私心极重,不要说给人家领导和老总当秘书,就是给人家领导和老总提鞋,恐怕都没人要。所以,傅林笑了笑,说,“但那些大都是个体私营厂子,咱厂毕竟还是国营大厂,人家私营企业的老板和老总跟咱国营大厂的领导就没法比。”
正说着,保卫科的小李把叶厂长刚阅过的一份电报批示下来。电文内容是省厅要对下属各厂进行综合治理检查,要求各厂做好准备,并事先把书面材料报到省厅。傅林就让小李把侯杰叫来。一会,侯杰来了,问道,“科长,有事?”傅林把电报递给侯杰,说,“叶厂长说了,这份材料过两天要上会,你抓紧时间准备,最迟明天下午交稿。”
侯杰把电报看了好一会,紧皱着眉头说,“科长,这样的材料我啥时写过?你这不是逼我跳楼?”傅林声色不动地说,“我可不管你跳不跳楼,材料你可要按时交来,这可是关系到全厂工作的大事。”
小吴从侯杰手中要过电报一看,说,“这材料有啥难写的,说不好听的,晚上加个班,明天一早就能交稿。”侯杰睁大眼睛,惊异地说,“你能一晚上把材料写出来?”小吴说,“那有啥不能的?连篇材料都写不出来,那不是白在秘书科待了这多年。”
傅林知道小吴有意在贬低和埋汰侯杰,抬高自己,也就不便多说。倒是侯杰就没听懂了小吴的话音,反而用恳求的口气对小吴说,“不行,你来帮我写稿,事后我请你吃饭。”小吴嘲讽地一笑,说,“我傻了,为了吃你一顿饭,去熬夜给你写稿子?让人听了还以为我这人好吃别人的饭。”侯杰又说,“那你说咋办?”小吴说,“不咋办,没那金刚钻,别揽磁器活。”说着,便大大咧咧地走了。
侯杰又把电报看了一会,对傅林说,“科长,你让我干啥都行,就是别让我写东西好吗?我这人一见写东西就头痛。”傅林说,“侯杰呀,你是秘书,秘书不写文章,让谁去写?”傅林最不喜欢听别人因为工作而叫苦。过去同在秘书科时,傅林对侯杰的有些毛病就十分地痛恨,只要有人叫他去打牌,再重要的工作他都敢撒手一丢,赶往牌场,常常是一打就是一整天一整夜,第二天困得上不了班,就打个电话过来说是有病了或是他妈的病又犯了,便不来上班了。那时傅林不是科长,对这种事不好去多说多管,现在他既然是科长了,就该想办法治治他的毛病。否则,那样会把年轻人给害了。如果原来秘书科是傅林当科长,绝不会让侯杰到现在连个汇报材料都写不了,哪怕就是赶着鸭子上架,也要逼迫他学会写材料。傅林当然听得出侯杰是想让他帮写这个材料,可傅林不想惯他毛病。侯杰见傅林不肯开这个口,也就没法了。
侯杰刚走,退管办的老良就来了,对傅林叫了声,“傅科长。”傅林起身一笑,说,“良师,你怎么也这样叫我?让我感到很不亲切。”因为傅林跟老良的关系一直不错。老良也笑了笑,说,“这也是对领导的尊重嘛。”傅林说,“良师,咱俩都是老伙计了,还讲啥客气,以后还是叫我傅林吧。”然后,就问,“你有啥事?”老良说,“想用用公车,快过节了,去给老干部们买点慰问品。”傅林说,“这还有啥说的,你去给司机小石说一声就行了。”老良说,“我说能行?你不知道咱这司机一个个都是正科级,咱一个当干事的说话人家能听?”
傅林在机关里待了十多年了,当然知道有些领导三天两头地让司机帮着出车办私事,跟司机形成了一种公私不明的关系,助长了司机们的一些不良的习气,以至于出车不出车通常不是取决于工作的需要,而是取决于司机的意愿和情绪。过去,傅林在秘书科当秘书时,就为要车被司机给过不少的冷脸和刁难,不要说傅林,就连有些科室的科长有时要车都要不到。所以,机关的人都说机关里的车都是专给副处以上的领导配备的,所以,也就把司机私下称为正科级。不提这话还罢,一说这事,傅林就有些耿耿于怀,觉得这些司机的毛病应该想办法治一治了。于是,他对老良说,“你对小石说是我让他出车的。他要是不听,我再亲自找他。”
老良应了一声,就下楼去找司机去了。可是,不到一分钟,老良回来了,说,“小石说车坏了,他马上要去修车。”傅林二话没说,就拿起电话打到了汽车班,用严厉的口气说,“小石,你现在马上跟良师去趟轻工市场。”小石说,“车坏了,我要出去修车呢。”傅林口气强硬地说,“今天早上你给常副厂长送孙子去医院,车不是还好着?”
小石支吾着说,“早上是还好着,可刚才我发现化油器坏了。”傅林对汽车一窍不通,但他也不想弄通,就说,“小车不行,你开大车去。”小石说,“才买多少东西,就要开大巴去,那该多浪费!”傅林说,“浪费不浪费不是你考虑的事。你只管去就行了。”说完,便把话筒一挂,对老良说,“小车坏了,你就跟大巴去吧。”老良就说,“开大巴去合适不合适?”傅林知道老良怕开大车浪费汽油,但傅林想的是要治治小石的毛病,就说,“你就坐大车去。”老良做出一副非常感谢的样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等老良走后,傅林就想这些年来机关的公务用车一直无章可循,存在的问题很多,最主要的领导用车随叫随到,而科室和科员用车却十分不便,不是行政科不给派车,就是司机不肯出车,所以,人们都对行政科和司机的意见很大,说机关的车都是给领导们配备的。有的领导三天两头用公车为自己办私事,可科员们想用公车办公事都非常地不容易。由于不愿意去求人说好话或是不愿意看司机的冷脸,大家出外办事一般都是骑车子或是租车。租车按理说是不能报销的,但大家可以采取其他办法,把钱列在其他科目里报销。这个问题不解决,不但会继续招致大家的怨言,还会把司机的毛病惯得更坏。而要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修订和规范公务用车的措施,对司机出车有个约束,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否则,到头来不是你来管司机,而是司机来管你了。
这样想着,他决定找叶厂长汇报一下,看叶厂长对此是什么态度和想法。他来到叶厂长办公室。叶厂长问他,“一切还顺利吧?”傅林说,“挺好,不过,有件事我想向厂长汇报一下。”接着,傅林便把公务用车中存在的领导随便用车办私事和科室人员用车难的情况向叶厂长说了一遍,并提出了一些关于规范机关用车的建议和办法,其中规定桑塔纳轿车一般为党政正职使用,标致轿车、中巴和大巴车为副厂级以下的领导和科室人员使用。司机必须按出车单出车。叶厂长对傅林的反映和建议很是赞赏,就让傅林尽快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规定和措施。
傅林一边上网查找着机关单位用车的章程和规范,一边结合着总厂机关在用车方面存在的问题在制定新的用车规定。可是,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离开了,傅林想早点把规定写好,明天一早就可以让叶厂长审阅了。
小吴推门进来了,然后就亲切地叫了一声傅科长。傅林对小吴的这种亲切多少感到有些疑惑,因为小吴一直在尊重别人方面做得很差,常常不把傅林称为傅老师,有时还直呼其名,所以,听到小吴用亲切的口气叫他傅科长,就觉得眼前这人就好像不是小吴。傅林说,“你不是平常总是按点下班,已经下班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离开?”小吴说,“傅科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够尊重你,还是把你当成了原来的傅林,没把你当成科长看待。”
傅林说,“这有啥问题?傅林和傅科长不都是一人,有啥不一样的?”小吴说,“那当然不一样了。你当科员时,我们都是伙计,可是,你现在是科长了,级别比我们高一些了,就应该对你尊重一些。”傅林笑了,说,“不管我是伙计还是科长,这都没关系,但人与人之间都要相互尊重。你过去在这方面可是不太注意。”小吴说,“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所以,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傅林说,“很好,这就说明你已经开始进步了。”
傅林以为小吴只是为这事而来的,就说,“好了,赶快回去接孩子。”可小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说,“傅老师,不,是傅科长,把我调到行政科吧,我想跟你在一起。”傅林一怔,马上说,“行政科都是事务性的工作,哪有你喜欢的活?”小吴说,“让我给你当秘书。”傅林说,“可是,现在有侯杰在当秘书。”小吴说,“他就写不成材料,写不成材料,还能当什么秘书,别让他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傅林想了想,说,“我也知道侯杰写不了材料,让他写材料就是让他受难,可是,不让他当秘书,让他干吗?”小吴说,“要不,把他跟我调换一下,让他去账务科当出纳。”傅林说,“你这样说,侯杰他愿意吗?”小吴说,“那也不由他,谁叫他写不了文章。”傅林摇了摇头,说,“侯杰当秘书可是领导班子决定的,我不能随便说句话,就把人家侯杰给换了下来。”
傅林思索了一会,对小吴说,“我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你可以试试。”小吴说,“你说。”傅林说,“你别去找侯杰,他一个小伙子肯定不会去账务科当出纳。你去找徐大姐,看她愿意不愿意去财务科当出纳。徐大姐在机关工作这多年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直在干着行政科里的杂务事。如果给她换个当出纳的工作,也让她能轻松一些。”小吴皱了下眉头,说,“可行政科就只有一个秘书的定编。”傅林说,“行政科虽然只有一个秘书定编,再增加一个也没啥关系,反正都是行政科员,工资和待遇都不变。”
小吴一听,高兴地跳了起来,说,“太好了。”傅林对小吴说,“这事哪怕烂在肚子里,都不能对别人说。如果这事不成,我再给你想别的办法。”小吴说,“那我就太感谢傅科长了。”说着,便一下跑过来,把傅林的脖子紧紧地搂住,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傅林当然知道这是在逢场作戏,但他还是对一位年轻女性的拥抱和亲吻感到了一些激动和好感。
傅林离开机关大院,差不多快七点钟了。在他推着车子走到传达室门前时,看见老项和老良在传达室下棋。傅林对他们说,“快七点钟了,还不急着回家吃饭?”门卫何顺说,“呀,傅科长来了。”傅林说,“何顺,你怎么也变成了酸酸溜溜的人了。”何顺说,“你现在是科长了,当然不能再叫你傅林了。这是机关的风俗,你看哪个人还给科长叫名字?”老项则说,“傅林现在是科长了,以后再也不能找他挖坑了。”何顺说,“傅林现在是科长,过不了多少就是厂长。到那时,别说跟咱们一起挖坑,就是咱们想他一面都不容易。”傅林用严肃的口气对何顺说,“这种话可不敢随便说,影响不好。”何顺说,“我只是跟你说,对别人我从来不说。”
回到了家,见到桌上摆着红烧鱼、辣牛肉、还有烧茄子和炒芹菜,傅林就说,“今天又不逢年过节,干吗做这多的菜?”于小兰说,“你当上了行政科长,这可是比逢年过节还要重要。”说着,又拿出了两桶雪碧,给了斌斌和傅林。傅林知道这饮料是从小商店里拿来的,就问,“那小商店找到承接的人了?”于小兰说,“找到了。”
接着,于小兰又说,“我们陈总听说你当上了行政科长,就说,傅林这人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傅林马上就说,“这怎么叫一鸣惊人?我都奋斗了十多年,当个科长能说是一鸣惊人吗?”于小兰说,“陈总的意思说,你能当科长,就能当厂长。他说他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一个有大出息的人。”
傅林对于小兰说,“真是奇怪了,连我们的门卫何顺也说我将来能当厂长。”其实,他也知道一个热衷于攀登的人,不会停留在某一座高峰上,而是永远面向着下一座高峰。这就是永无止境的成长和进步。于小兰听着这话,就说,“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有当厂长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