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太过于在乎的东西,永远都在折磨着你。”这句话说得太正确太贴实了。
一连几天,傅林心里一直郁闷沮丧,烦躁不堪,觉得自己真是太窝囊太倒霉了,觉得机关的天太黑暗,机关的人太奸诈,所以,一走到机关大楼门前,他就不由地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烦躁和怒气,真想撂个炸药包把这座楼连这里的人都通通地炸了。他虽是这样想的,但是,一见到杜厂长和关梅,他又不能不笑脸相迎,对他们下达布置的工作和任务又不能不全力以赴尽心尽职地完成。这就更加加剧了他对这个厂和机关的憎恨,甚至把到单位上班当成了一种赴刑和受难。
这天,关梅要傅林给厂长写一篇厂庆二十周年的发言稿。傅林从厂办借了几本年鉴,便回到家里去写稿。按理说,这种稿子并不难写,顶多一时半晌就能写完,可是,傅林不想在单位呆,就提出要回家去写。关梅知道机关杂乱,傅林写稿总是要回家去写,也就答应了。傅林在家一呆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才来单位交稿。他本想关梅自己不爱写文章,也不咋喜欢看文章,稿子交给她也就等于完成任务了。却不料,关梅看了稿子之后,把傅林严肃地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把稿子往桌上一丢,说,“这就是你花了两个整天写出的稿子?”傅林心里一怔,说,“咋了?”关梅口气更凶了,说,“你说咋了?这是给厂长写的讲话稿,哪能随便给我一胡弄就交差了?不行,拿回去重写,别回家了,就在办公室里写。”傅林还想说啥,可关梅就没给他机会,就让他离开了。
傅林尽管心里满腹牢骚和委屈,但在工作方面,特别是在写文章方面还是从来不会敷衍和马虎。因为他知道每次厂长讲话讲得好,真正受到夸赞的是他傅林。说实在的,这些年来,傅林给领导和厂里写的稿子很多,得到的都是夸赞与褒奖,还不曾听到不好的评价。所以,这次稿子被打回重写,傅林觉得很丢脸很灰心,心里还多少有些不服,心想,我给厂长和其他领导写稿每次都是一次定稿,得到的都是赞许,可她却吹毛求疵,故装高深,想必是要跟他过不去。但是,人家是科长,就是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你也没法。
傅林把稿拿回之后,反复认真地改了两遍,觉得稿子已经做过认真仔细的修改,实在是再没有可修改的地方了。而且,随便哪个领导讲的话不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都是官话套话和废话,真正有用的其实很少,干嘛把他们的讲话看得那么重要?就跟皇帝的圣旨一样。但是,当领导的要你重写你就得重写。傅林把经过绞尽脑汁写出的稿子拿给了关梅,可关梅只是随便地看了一遍,就板着面孔说,“不行,没有一点的高度和深度。”傅林道是纳闷起来,你关梅啥时写过稿子,竟然对我吹毛求疵任意评判。别说厂里的领导和同事,就是那些报社和杂志社的编辑都夸他傅林的文笔好。
于是,傅林就对关梅说,“请关科长指导。”关梅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对傅林说,“领导讲话要有高度,比如站在时代的前沿,紧跟时代的步伐,狠抓改革求发展,拼搏奋进不掉队。可是,这些话你一句都没有。”傅林说,“好,我把这些话加进去。”说着,便把这段话写在文章的旁边。可是,关梅还说,“光是这样也不行,还得要有‘改革深入人心,发展促进巨变’。这些都不用我说了,你自己拿去好好地修改。”
可是,等傅林再坐在电脑前,就发现关梅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如“狠抓改革求发展,拼搏奋进不掉队”和“改革深入人心,发展促进巨变”这些话语简直就是在喊口号,哪是在讲话?而且,这种话语也根本用不上,如果真是这样,厂子怎么会停产,机关怎么会裁员?如果这些话真是出现在领导的讲话中,必定会引起广大干部职工们的轻蔑和耻笑。
既然关梅喜欢官腔和套话,傅林就牵强附会地在文章里加进了一些这样的内容,免得让她又说“没有高度,深度不够”之类的话。对傅林来说,写稿子并不很难,可是,当稿子写好之后,再要修改就觉得很费脑子了。所以,傅林几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稿子改好,并在下班前把稿子交给了关梅。关梅正忙着收拾东西要回家,便把稿子装进了皮包里,说是要回家再细细地看。听着关梅打着官腔的语调,傅林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个底。
果然,傅林的稿子还是没有过关。这对被机关人称之为秀才和作家的傅林来说,确实是不曾有过的。甚至可以说是机关里的一大新闻。傅林紧皱着眉头,强压着怒火,做出一副谦虚讨教礼贤下士的样子说,“还需要在哪方面进行修改,请关科长多多指教。”关梅支吾了几句,便用归纳和总结的口气说,“你这稿子所站的高度不够,挖掘的深度不够,表达的力度也不够。”傅林几乎要骂了出来,你她妈的不知从哪里学了几句官腔屁话竟在老子面前摆谱卖弄起来,但嘴里却说,“请关科长能不能再讲得具体一些?”
关梅把稿子拿在眼前看了起来。傅林就知道关梅其实还没看过稿子,她只不过是在对他装腔作势地摆谱。恐怕连第一大段还没看完,电话就响了起来。她拿着话筒说了一会话,便对傅林说,“我现在马上要出去办个事,修改意见我已经说过了,稿子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细细地斟酌,慢慢地修改。”说着,便把稿子往旁边一推,拎着皮包就走了。傅林把稿子拿回自己的办公室,觉得自己费尽苦心写出的稿子竟被人当成卖弄和整人的道具,就气得浑身发抖。
旁边的小吴见他一脸的怒气和无奈,一旁搭腔说,“怎么,又没有过关?”傅林气愤地说,“这哪是在工作?简直就是在整人。”小吴说,“她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凭什么指挥咱们领导咱们?要是不想个办法把咱们一个个地整得服服帖帖的,她靠什么树立威信?”经小吴一说,傅林马上醒悟过来,说,“难怪她连稿子都没看,就说不行,要我重写。我问她哪里不行,需要修改,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是站的高度不够,挖掘的深度不够,表达的力度也不够。这是什么屁话。”小吴说,“外行要想领导内行,整人就是她最常见的招数。”
既然已经知道了关梅耍弄人的伎俩,傅林就横下了一条心,稿子不改了,到时,她看行就行,她看不行随她咋办,反正她又不能把谁开除了。之后的几天里,关梅见到傅林就问,“稿子改得咋样了?”傅林说,“正在不断地修改和完善。”关梅就用强调的口气说,“厂长的讲话稿,要绝对保证质量。”傅林说,“没问题。”关梅见傅林整天坐在电脑室里不出来,就以为他在改稿,殊不知他在给自己写小说呢。
直到厂庆的前一天下午,关梅来找傅林催稿时,傅林才把那份最初打印出的稿子交了上去。关梅十分郑重十分认真地把稿子看了一遍,不住地点着头,用十分中肯的口气说,“不错,不错,到底是精心修改过的稿子,就是不一样。”听着这话,傅林就想,要是早知道这样,何必要吃那么大的苦,劳那么大的神。但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以后该怎样应对了。所以,每次关梅再让他写稿,他就把稿子写好,放在抽屉里,直到最后关梅催他要稿时,才把稿子交给她。这样她关梅就是再想吹毛求疵,也已经来不及了。
过去,秘书科很少开会,有什么事,当面一说就行了。可是,关梅来了之后,会就多了起来,不停地强调这个,强调那个,让人听起来就很烦。在会上,关梅再次强调说,“咱们科里的文化水平和业务能力参差不齐,急需加强。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要加强学习,提高业务,适应形势。”可是,她把参差不齐说成了“掺叉不齐”。候杰当时还没听出来,但傅林和小吴一听,马上相互地使了一个眼色。
所以,会一开完,关梅离开后,小吴就对傅林说,“你看,快入冬了,树叶已经掺叉不齐了。”傅林当即就回答说,“别说树叶掺叉不齐了,就连外面的风都掺叉不齐了。”小吴接着,又说,“人和人不一样,所以有的人穿衣和说话都掺叉不齐了。”傅林说,“别说有的人穿衣说话掺叉不齐了,就连走路放屁都掺叉不齐了。”候杰听着这些话觉得奇怪,就笑着说,“你们都在说着啥话?刚才科长说了一个掺叉不齐,你们就说了这么多的掺叉不齐。”
不久,这话就让关梅知道了。关梅又开会了,在会上说,“有些人对我当科长不服气,在背后恶心我。我说掺叉不齐怎么了,中国字典里的字成千上万,谁能全部认得?我就不相信你们都没念错过字,说错过话。”一听这话,傅林和小吴都把愤怒的眼光朝向了候杰。如果不是候杰把这话传给了关梅,关梅哪会知道他们曾出过她的洋相。
关梅本身就特别好面子,所以,这事让她越说越生气,“别说我关梅说错话,念错字,就连咱们机关的领导不是也在机关大会上把‘不赌博不酗酒’念成‘不赌博不凶酒’吗?”当她说出这话时,傅林和候杰都朝着小吴看去,因为小吴的父亲吴书记就在去年年前宣读上级下达的《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文件时,把酗酒这个词念成了凶酒。当时,就有许多人在台下给他做着纠正。
小吴当然知道这是在说她爸,当即站了起来,质问道,“你说我爸干嘛?我爸只是初中水平,可你关梅还是堂堂的大学生,你能跟我爸比?你有本事把这话说在我爸面前,别在我面前耍威风。”关梅被小吴将了一军,自认不在理,但又不想示弱,就说,“别说在你爸面前,在书记和厂长面前我都敢说。”小吴说,“你本事大,你啥事不敢做?别的女人不敢做的事你都敢做。”说着,便转身一甩门,出去了。
傅林见小吴出去了,也乘机出了门,只留下关梅和候杰在开会。傅林来到了王科长的办公室,把关梅的事当作笑谈一般给王科长说了一遍。然后又说,“这次让关梅当科长这事真是让我彻底寒心了,原来只是觉得有些人黑了心,现在再看一看,就觉得他们的心简直是黑透了,奸臣贼子男盗女娼。”王科长劝导着傅林说,“啥事看透一些,当科长和不当科长有多大的区别?不就是科长每月的补贴比科员多那么十来元钱。没那十来元钱,你不是一样地生活。”当然,傅林并不在乎那十来元钱的补贴,他看重的是它所折射出的价值。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和文化中,当官是一个人成功的标致。如果他傅林是科长而不是科员,那么,他就会感到自己在父母面前,在同学面前,在熟人面前会完全不一样。
说着,王科长给傅林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这个故事叫狗与狼的对话。一天,一只狗跟一只狼在山边碰面。狗对狼说,你有房子吗?狼说没有。狗说你有一日三餐吗?狼说没有。狗又说你有人带着你逛街吗?狼说没有。狗就嘲笑狼说,你怎么啥都没有?狼说但我有不吃屎的个性,有追逐的目标,有你所没有的自由。”讲完这个故事,王科长对傅林说,“人与其他动物所不同的是,人是有尊严的,这个尊严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傅林知道王科长这些话是在安慰他,但他还是觉得很受教育。这让他想到了小林和关梅虽然受到了领导的提拔,但他们都是采取投机取巧的方式,在丢失尊严的情况下获取的。而其根子则是在杜厂长的身上。这位厂长已经腐败堕落,满脑子帝王思想,恨不能把整个机关和总厂的女人都当成他的妻妾,把所有的男人都当作他的奴仆,把所有的财产都当成是他家的物品。这种人虽然还在钻国家法律法规的空子,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但是,终久会被人们所唾弃所憎恶,甚至会受到法律和公正的严厉审判。但愿人在做,天在看,终久有他伏法倒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