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厂一直在轰轰烈烈地搞改革,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去年,总厂总共裁减了两百来人,几乎都是快到退休年龄的老人。机关也只是裁减了二十来人,也都是让五十五岁以上的人退休了,然后把十来个科室合并成了七八个科室。所以,这种改革对人们的触动并不大,没有让人感到有什么危机和压力。
在开过职代会之后,改革方案已获得了通过,改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大半年的时间,厂里都是给大家发半月的工资,这些工资一部分是从外面讨要的欠款,一部分是从银行借贷的贷款。可是,银行已经不再给总厂贷款了。总厂职工下月的工资怎么发还是个未知数。所以,这次改革就如急风暴雨,来得很快,来得很猛。
整个电机总厂要精简一千两百人,这几乎是总厂人数的80%以上。机关的新定编也下来了,总共为63人,要裁减24人。也就是说每三四个人中就要有一人要离开机关,且不知去向。一时间,整个厂子和机关都处在一种大敌当前和末日来临的惶恐与不安之中。
秘书科早说要撤销,这次真的要撤销了。不像别的科室,只是减员却不会撤销,只要年龄大的人一退,定编也就持平了。可是,秘书科里没老人,年龄最大的就是傅林。而傅林才只有三十六七岁,离退休年龄还差得很远。
面对这场建厂以来最大规模的重大改革,人们自然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所以,这些天来,小吴和侯杰也一改过去那种迟到早退,不务正业的工作态度,不管有事没事,也都能按时按点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一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样子,生怕会被精简改革触及自己的身上,但眼前的情况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科室里只留一人,并入到行政科。这对原秘书科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场危机。过去,大家还计较着你干多了我干少了,你得多了他得少了。可眼下,整个科室都没了,大家再也不用在一起争争吵吵了。
但是,每个人的危机程度还是不一样的。关梅虽不能再继续在秘书科当科长了,但她毕竟是一科之长,又和杜厂长有那种特殊的关系,厂里咋说也要给她安排个说得过去的位子,说不定还会给她选个更好的位子。所以,她对精减裁员一方面感到担忧,害怕厂里没有适当的位置给她,因为她对在这个不打粮食的秘书科当科长实在是不感兴趣,一直想能去个既有权又有利的行政部门或是厂属实体单位担任职务。而且,杜厂长已经给她做了些保证。所以她心里不管咋说还是有些底数。
眼下,她知道大家很快就要树倒猢狲散了,自己的这个科长也当不长久了,所以对大家的管理也就放松多了,只要大家对付着能把任务完成就行。而且对大家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转变,说话也是和颜悦色,温和亲善,还动不动地找着大家套近乎,以缓解过去跟大家严重对立的关系。即使有人犯了过错,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句,“要注意,正在改革和精减的关口上,这时出事可是要砸饭碗。”
当然,这些话几乎都是说给侯杰听的。侯杰虽然也能掂量出这些话的分量,但是,由于常年自由散漫惯了,他早已养成了浮躁松散的习惯。坐在办公室里,除了还能看看报纸,写点小信息,然后,就坐不住了,要不就是找个隐蔽的角落去睡觉,要么就是溜到哪个地方去打牌了。除了打牌,他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对以后到底该咋办,他自己心里都不太有底,因为从他离开学校到进厂参加工作,以及到秘书科来当秘书,这一切都是母亲托人拉关系给他安排好的,他从未操过一点心。就连精减裁员要撤销秘书科这样的事,母亲都常常为他愁得睡不着觉,到处找人托人想办法能把他给留下来,但是,他自己却没把自己的事当成一回事,觉得自己反正不适合当秘书,换个工作也罢,况且自己还年轻,厂里就是再改革,也不能不给他一碗饭吃。只是母亲整天地唠叨着要他无论如何要保住工作,这才让他多少感到了一些压力。但是,他对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且不说他对舞笔弄墨不感兴趣,就是感兴趣也不见得就能保住位子。这些年里,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跟牌友们一起打牌上了,就从未把本职工作正经地放在眼里。所以,眼下,让他冷不丁地跟那么多人争那一个位子,这不是存心让他勉为其难吗?别说跟傅林比,就是跟小吴相比他都感到没啥把握。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要谋求那个继续当秘书的位子。
可是,小吴跟侯杰不同,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满脑子想着怎样往上爬。她当初之所以非秘书不当,就是考虑到这里是往上跳的最好跳板。细数起来,高书记、马副书记、常副厂长和工会主一席小林都是从秘书科起步和晋升的,而且,自己原来当纪委书记的老爸也曾在秘书科当过秘书。眼下,虽说秘书科很快将不复存在了,可是,却还有一个秘书的位子。而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因为一个人不会有人跟她争这争那,不会有人给她指手画脚设置路障。
但是,这个位子现在至少有三个人在暗中较劲,跃跃欲试。显然,关梅肯定不会争这个位子,因为像她这样的人自然会有好的去处在等着她。下来,就是侯杰、傅林和小吴了。对于侯杰,小吴根本就没把他往眼里放,觉得他这种人除过打牌赌钱,正经事没一样能拿得出手,别说他没结婚,就是结了婚,也没人能和他过在一起。不要说现在只留一人,就是再多留一人也轮不到他。所以,她觉得真正能跟她进行争夺并能给她造成威胁的只有傅林一人。
她曾把自己和傅林放在心中的天平上不知称过多少回,结果总是让她无法确定。她前几年一进秘书科就跟傅林同处一室,深知傅林其实是男人中的英才,不但是正经的大学毕业,而且勤奋好学,才华横溢,办事利落。即使把全厂的男人都拉出来遛一遛或排个队,恐怕也没有几个能跟傅林相比的。所以,她想既然厂里的男人都很少有人能与他相比,她身为女流又如何能竞争得过他呢?
但是,她并未因此而丧失信心。她想关梅才是个啥人物,要写写不成,要干干不了,不也把满腹经纶的傅林指挥得团团转?况且,追溯一下秘书科的辉煌历史,哪个在秘书科里干了三五年的人没有高升上调?可他傅林都在秘书科干了十年了,却丝毫没有升迁高就的迹象。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尽管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可是,如果领导不喜欢你,你也就是干得再好也是白干,终究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只能是人家手上的一个工具,一个打工仔。他傅林之所以多年被厂领导束之高阁,不被重用,就是因为他只会工作,不会来事,不会讨得领导的欢喜。所以,这也是她有信心要跟傅林一争高低一决雌雄的原因。
她之所以有这种信心,是因为秘书科的工作不论大小她还都能拿得下来。虽然她平时把大多数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股市行情上,对科室里的工作和事情也都是敷衍应付,但她却给自己积累了一套应对自如的办法和窍门。她在科里主要负责给领导收集些学习资料,写些理论文章。领导一般是在周五上午九时到十一时进行中心组学习,她总是在八点半才急急忙忙地赶来,把一周的报纸和刊物一翻,找上几篇就送到高书记那里。如果科里或是厂里有文章要她去写,她的招数更绝,找上几篇参考文章一剪一贴,用关联词组前后一缀,在电脑上一敲一打,便成了一篇文章。简直就跟小孩子玩七巧板一样。而且,她的文章不但能次次过关,有的还上了省市报刊。所以,她在一些领导的印象中多少还是个才女。
当然,她非要与傅林一决高低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她和侯杰都是一进厂就被安排在秘书科里。不像傅林是有专业的,听说他可是电机专业的高材生,在厂技术室还干过一两年。厂领导见他三天两头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考虑到厂里急需这样的人才,才把他给调到了秘书科。而她在文理学院就是学文秘的,现在已是二十八九岁的女人了,孩子也都有三四岁了,除过秘书,别的行当她啥也干不成。所以,秘书科就真的成了她栖息生存的根据地。她曾婉言地劝说傅林重回技术室,那里既有技术,又有实惠,可是傅林非但没有答应,反给她拉起了长脸,说如果他要是回技术室,当初就不会来秘书科。
从傅林这话中,她感到了傅林是不会轻易地把这个秘书的位子让给她的。看样子,她只能跟傅林拉开面子来明争暗斗了。要是靠实力,她肯定不是傅林的对手,但她打算避实就虚,剑走偏锋,通过拉关系和走后门来达到目的,而这恰恰是傅林的短板和弱项。与傅林相处这许多年了,她深知傅林这人性格内向,善于钻研,天生有着一种忧患意识和竞争能力,所以,你要想在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上与他竞争,到头来只能是惨败而归。但是,他的强项在另一方面却是他的弱项,甚至是他的致命伤。
就拿小林主一席来说,他虽然是傅林的徒弟,可是,他却把傅林恨得咬牙切齿。起初,小林只是电缆分厂的一名普工,因曾在厂级小报上发表过一些简讯或是一些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受到了傅林的注意,三番五次请求当时在秘书科当科长的马副书记把小林调到秘书科。可是,小林进到秘书后,很快就紧抱了科长的大腿,也不再把他曾经崇拜的偶像放在眼里,还时常在科长面前打起傅林的小报告。
马科长晋升为副书记后,就把小林提拔为秘书科的科长。而小林嫌傅林的水平太高,名气太大,把自己的那点亮光都给遮住了,曾几次要厂里把傅林调出秘书科。只是傅林的威望和政绩显著,厂领导没有听从小林的意见。但此事弄得傅林和小林都觉得心里很不自在,都有一肚子气憋在心里却又不能发泄,所以,小林当了工会主一席之后,就想方设法打压傅林,不让他抛头露面崭露头角。而且,傅林既不善于拉关系,走后门,也不会勾心斗角,算计别人。而在这方面,她倒是有着天然的优势。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吴开始对傅林直呼其名了,不再像过去那样称他为傅老师。傅林就觉得这小丫头怎么越来越不懂规矩不懂礼貌了。有好几次傅林听她对自己直呼其名就很不高兴,但还是没有明显地表示出来。还有几次,傅林刚好心情不太好,就没理睬她。可小吴却并没有意识到傅林的反感和恼怒,继续对傅林直呼其名。傅林就想这小丫头想必是从小被父母宠坏了,在礼貌和做人方面有些无拘无束,随随便便,根本意识不到别人的反感和厌恶。
有一次,傅林实在忍不住了,就用质问的口气说,“你现在开始对我直呼其名了?”小吴却理直气壮地说,“关梅都这样叫你,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叫你?”傅林说,“关梅多大了,你才多大?”小吴见傅林把脸面拉了下来,就说,“这样叫才亲切方便嘛。”傅林有些躁了,说,“什么亲切不亲切,方便不方便?你最好还是学会些礼貌和礼节。”小吴说,“叫你下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叫你声老师才好听是不?”说着,便拿起电话,卡卡地拨号。傅林见她一副怅劲的样子,就强忍着没有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