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尤木鱼就在这时把我堵在柳树下,热辣辣的目光逼视着我,大声问:“兄弟,撇石头打我的牛呀?你也恨它?你恨它没由头,我恨它是我得放养它割草喂它,它还时常亮鞭羞辱我,我恨死它了!”我说:“我不恨它,我恨我自己。”她说:“恨自己?哪去找这么好个小兄弟,爱都爱不过来,还恨呢!你们几姊妹都生得干干净净,又数你生得格外让人心疼。”她边说边靠近我,左手里的牵牛绳一荡一荡的,牛在身边呼哧呼哧啃青草。她用右手摸摸我的左脸蛋,说:“多光滑呀,像才剥壳的煮鸡蛋。”我往右侧侧脸,她把牵牛绳换到右手,又用左手摸摸我的右脸蛋,说:“多光滑呀,像才剥壳的煮鸡蛋。”我往左侧侧脸,心里既恼又不好意思,欲走开,她却抓起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摩挲着说:“你试试,我的脸树皮一样。”其实,我感觉她的脸蛋非常细腻润泽。论长相,她是我们全街最漂亮的少妇。我第一次见到她,心里就立刻闪现出许多能够恰入其分地描写女人美貌的优美词汇。接着,她放下满满的一背篓青草,抹去脸上的汗水,解开满襟衣服的门襟纽扣,露出两肩让我看。嫩豆腐似的皮肉上,勒下两条深深的红痕。她的脸和裸着的颈十分鲜嫩,双乳象两汪清水在胸衣里浪,我觉得她很让人心疼,心疼得不忍对她有一丝丝伤害。她说:“你看我水灵灵一个小女子,一天侍侯两个长甩子的畜生,真是小姐身子丫环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才真恨呀!”我入神地盯着她看,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我唉了一声,心情又回到落榜的凄凉里。她更靠近一步问:“可惜你中学没考上。” 那神情哀哀的,随之从缝在衣襟上的荷包里掏出一只麻雀,捧到我面前,说:“你的事,我男人讲给我听的,他说麻雀好端端的落在你面前,不吉祥,你肯定考不上学了。”我说:“你们都同情我?”她说:“我同情,他不同情。他还高兴,回家就让我用芭蕉叶把麻雀包了敷上泥烧给他吃,他说下酒是份壮阳菜。我才不呢,我要把它埋在河堤柳树下,柳树上歇的喜鹊多,过两晚上,叫它也变成一只喜鹊,要是有一天,菩萨开眼了,保佑你考上学,让它给你报喜。”她一边说一边跪在草地上用镰刀在柳树根下挑个洞,拣两片树叶把麻雀裹了放进洞里,又从荷包里拈一撮花瓣撒在上面,掩好土,扯把青草盖住。
尤木鱼的率真和善良还真感染了我,给了我落榜后暂时的欢愉。她与我家对面成天聚在杂货摊边说三道四的其她小女人不同,她以前就是我认识的小女人中唯一不遭我讨厌的那一个。她活着好像就是为了服侍她的男人和侍弄那条拉车的黄牛。我零零碎碎听说过她的一些遭遇,都是我一本正经地做着作业,假装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大人嘴里悄悄偷听来的。她长得小巧玲珑,非常可人,十五岁嫁给上街的张屠户。屠户十二岁就杀猪,先给私人杀,后在公家的食品站杀,杀了十几年猪,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哪个姑娘敢嫁给他。两年前,家乡大旱,尤家母女讨饭讨到肉铺,张屠户见姑娘长得漂亮,悄悄给她两块熟猪血,母女才转身,母亲抬手还未把一坨猪血喂进嘴里,便倒地死了。一个收肠衣的人当场作媒,给了尤姑娘做一身花布新衣和掩埋母亲的钱,促成他俩成了亲。条件是收肠衣的每天收小肠,张屠户必须让半斤秤。就这样,一个善良单纯的小姑娘,成了两块猪血的牺牲品,成天和一个满身血腥味,坐在饭桌上拿筷子的手背,还锈满猪血的杀猪匠生活在一起,还时常挨打受骂。更可恶的是,他睡她,时常揪她掐她,他才心满意足,不这样,就不让她睡觉。街坊们都说她是木鱼,屠户是花和尚,活该天天遭他敲,尤木鱼的名字便由此得来。这样的生活本该是惶恐和痛苦的,可她却活得非常快乐。她说别人一个月才沾一回油腥,她呢,经常有猪脑髓、猪血、猪鞭,反正猪身上那些公家不在乎的玩意儿吃。有时,屠户还在怀里揣块肉回来,管他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吧。后来,食品站把她男人开了,让他到运输队拉架子车,搭条黄牛搞货运去了。从此,她就成天放牛割草,她说,那条拉车的公牛命苦,她也命苦,都是那鬼屠户手脚不干净害的。尤木鱼就是这样一个原本就和杂货摊前的那几个小媳妇迥然不同的女人。
尤木鱼把荷包里剩余的花瓣放在手心里研,研着研着便有红色的汁沁出来。她考我:“这是什么花?”我说:“指甲花。”她惊喜道:“你怎么晓得的?”我说:“我姐她们都用它染过指甲,还从城里买过染指甲的油,名叫蔻丹。”“蔻丹,这个名字不好听,叫‘扣肉’好听。” “开口闭口就是肉,屠户的老婆还馋肉。” “兄弟,肉是越吃越香,没吃过肉的人,是不晓得它的香味的。”尤木鱼说完嗤嗤地笑,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觉得奇怪,问:“你笑什么?莫明其妙。”又道,“谁没吃过肉?一月一次,虽然吃不够,总还有一点嘛。”尤木鱼听了,更是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不懂,你不懂,帮我染指甲吧。”我木纳地看着她说:“你妖精,说话怎么鬼头鬼脑的。”她说:“等你长大了就晓得了。”我问:“你是不是在说男人和女人的下流话?”尤木鱼意识到她的怪话已经对我起到了点化的作用,再不敢把话说得更透彻,便收住笑脸,让我把研茸的指甲花点在她十个指甲盖上。悬着手腕点,怎么点也点不好。她急了,一把将我的左手拉过去,托住她的手心。她啊了一声:“好爽快啊!”我脸上有些害羞,心里却也爽爽的,联想到她的丑话和她的娇美,我确实有了比吃肉还要舒服的感觉。这时她说:“老天爷,你把这个乖兄弟送给我吧,快让他跟我放牛,粘蜻蜓,捉螃蟹,还有……还有下河洗澡。”她朝我喊道:“真的,我还会游水呢,狗刨骚,能游好几丈远,不信我下河游给你看。”她已经是个少妇,却仍像小姑娘那么天真烂漫,说着就往河里跑。我忙喊道:“指甲花,你染的指甲花。”她说:“不管了,洗脱了明天再染。”她返身跑回来扯住我的裤腰一齐向河里冲,身子柔得像一条蛇,女人甜腻的体味裹住了我,我害怕眼前这个乖巧的女人了,不知如何才能挣脱,我想到了那个一脸横肉的张屠户,便喊:“屠户来啦!”她的手立刻松开,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她朝身后的草地看去,什么也没有,便生气地说:“我才不怕他呢。” 我问:“街上的人都说,屠户白天在杀行捶猪,晚上在家捶你,有这事吗?” 她噗嗤笑了,说:“我才不管呢,他打,我就跑,躲在河边芭茅林里,他怕坏人搞我,再晚也要把我找回家。” 我说:“你别乱跑,你男人野,惹急了他会把你当猪杀了的。” 她听了竟然敞怀大笑,说:“小兄弟还怜悯我,心才好呢。” 说得我一脸羞涩,忙遮掩道:“该回家了,我还要看书,我必须上学,不能象你,活一辈子只知道放牛割草。你好可惜,你为什么不读书呢,让屠户拉车供你读书嘛。” 她突然悲伤起来:“我不会读书,我只想跟你玩,你不和我玩算了。我知道你还想读书,你看不起我,等你不读书了,看得起我了,我再找你玩。” 我静默片刻,扪心自问:从此真的无学可上了吗?心里便升起淡淡的哀愁。
我离开河堤,她也拉着那条公牛走了,我们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的。没走多远,仿佛听到她的呼喊,我回头望去,她呆立在路边,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几丝依恋。没敢多停留,我仍默默前行,走出好远,我再回头时,在堤坎尽头,依然停顿着一长一短两个黑点,由于在一条线上,真像留在大地上的一个感叹号。
一天,那个讨好我母亲的街坊在中街碰到我父亲,她说:“你家老五还没接到录取通知书?怕是莫希望了。哎,我兄弟在区上,听他说区上的民办中学马上就招生,让老五去考,莫让他成天跟尤木鱼疯。”父亲回家就把我叫到跟前,他对我说:“近来我反复想过了,我过去对你的教育和要求,可能已经不合时势。今天已不是你两个兄长读中学那个年代,时代不同了,人要活在当下,不要去想去做那些不切合现实的事情。你还是去考民办中学,不等明年复考公办中学了,发蒙已经晚了一年多,耽误不起了,迟一年不如早一年。况且民办中学门槛低,去考的都会录取,先委屈三年,升高中再争取考个公办学校。还有,你要远离尤木鱼,那是个没家教的野女子。”思前想后,我没答应父亲,我尤其反感父亲在我面前说民办中学门槛低的话,好像我真的没有本事只能低就似的。随后,父亲把想法告诉大哥二哥,两位兄长觉得父亲说的也对,岁月不等人,趁早不宜迟,况且发蒙太晚,已无趁早可言了。听说民办学校毕业的初中生,照样能够考公办高中,今天的缺失,之后还是有时机弥补的。既然父亲和兄长的意见已经一致,尤其是父亲那句‘人要活在当下’的话,让我有些上心,我虽然还不甚痛快,也就无话可说,便勉强点头答应了。
民办中学招生考试这天,我提前来到设考场的完小门口,躲在石狮子屁股后面偷偷观察,看落榜同学里还有谁来参加民办中学考试。等了许久,只见到乡下的两个同学进了校门,本街的文同学没有来。我早就听他说过,考不上初中,他就去父亲的面馆跑堂呀,看来他真的当生意人去了。听到第一道考试铃响,我才怏怏地走进教室。
考完试一出来,就碰到半条命的老婆,她手提一个竹食盒,盖子不严缭出烟子,飘着蒸笼肉的香味。见了我她惊诧道:“五兄弟,又考试呀?民办学校都看得热呀!”我不晓得如何回答好,只得说:“我只想读书,不管哪个办的,有老师教就行。”她说:“嘴巴还真会说,我问你,不和屠户家那个小妖精疯啦?人家说你们前天在河边疯了一下午,她是狐狸精转世,会勾魂的,你不怕把魂给你勾跑了。”我说:“狐狸精只有神话故事里有,人世间哪有,真有,我也不怕。”她说:“哎,不怕好,你都怕了,狐狸精还去找哪个。天生的乖乖崽,全街就数你一个,爱死人了。来,冯姐奖励你一块肉吃。”说着她就把竹笼盖揭开,正欲伸手拈肉,又把手缩回去,在衣襟上擦擦,然后把竹盒递到我面前:“知道你家的人爱干净,还是你自己拈吧!”她的兄弟以前是卖小吃的,专做蒸笼肉和葱花猪血汤。食品定量供应之后就歇业了。她见我没动,又说:“我舅子专门做给我那死鬼补身子的,半条命了,反正补不起来,给他吃还不如给你吃。”本来母亲就不准我们兄弟姊妹在外张嘴乱吃,她一提半条命,那个痨病腔腔的形象就更让我恶心,便自己把嘴捂起来,吱吱唔唔地:“不吃,不吃。”正推辞间,忽听一声铃铛响,随着响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下来,把食盒夺走了。我头一偏,见半条命屁股歪在“洋马儿”上,双脚勾着趿板鞋,左脚点地,右脚踩在脚踏上,一副寡骨脸没点血色,眼珠鼓得溜圆快要掉出来了,他骂道:“鬼婆娘,人都饿得快落气了都不见你影子,怪不得遇到公子哥了,小鸡鸡都没喂大也能缠半天。”骂完,点地的脚一蹬,右手握把,左手高举食盒,得意洋洋吹着口哨跑了,气得他老婆呸地一口痰喷过去。“吐痢呀!吐痢呀!冯姐,你吐哪个?”说着尤木鱼撞过来,半条命的老婆说:“还敢吐哪个,我那个死鬼嘛!”“又欺负你了?”两人笑嘻嘻地对视着。“你以为他舍不得欺负我?没那么好的事。”“你晚上把他喂饱点嘛。”“再喂,再喂就喂到阴曹地府去了。”半条命的老婆伸手抓住尤木鱼的丰乳,尤木鱼尖叫起来:“哎呀!学生哥还在面前,你丑不丑啊。”我正要转身走,半条命的老婆一手把我揽过去,勒在她的腰间,而不是怀里,拍着我的脸说:“你都没考上中学,还是学生哥呀?不是了,你跟尤木鱼疯,不跟我们疯?我给你爸说了,不让这个小妖精纠缠你。”我说:“我还要读书,我还要上中学上大学,就是学生哥。你见哪个缠我?鬼才缠我。”她把我搂得更紧,她身上的雪花膏很香,感觉到了她肉乎乎的腰肢。她脆生生地:“还嘴硬,嘴硬我挤死你。”这时尤木鱼喊:“你看,他老子来了。”她撇嘴道:“不怕他,善人一个。”但她还是很快放开了我,和尤木鱼说说笑笑走了。
父亲走到面前,瞪我一眼,做了个扯耳朵的动作,暗示我回家。父亲在街上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就是对儿女有气,也是动嘴不动手。一到家,最多罚我到神龛前跪上小半个时辰。后来不供神龛了,就在天井边面北而跪。今天父亲很生气,教训我说:“半条命的老婆遍街宣扬,你不想考民办中学,不想读书,是听了尤木鱼的话。还说,尤木鱼是没骨女人,是千年修成的水蛇妖精,会把人缠成一个空壳,你听听,说得多难听啦,你不能离她远一些。”二哥欲拉我起来,父亲说:“不跪可以,你布置些作业让他做,错一个题,跪满一个时辰。”
一个人静下来,我的心就无比的孤单和寂寞。想着满街的女人都夸奖我痛爱我,所到之处都是恭维和迎合的笑脸。她们认为我是伊家天然的第三个大学生,如今却连公办初中都考不上,连街边柳树上的树叶都会羞辱我,飘落下来砸我的头;连柳树上的麻雀都会不理睬我,见我就调转头让屁股朝向我,就更不说那些平时对我心怀无限期望的女人们,这太可怕了。唯一一个能给我带来安慰的人,是那个常在河边放牛割草的尤木鱼,只有她认为,我像她那样活着,那样天真烂漫,那样无忧无虑,才没枉来人世一趟。她说过,读书是活人最痛苦的事情,她不读书就没有痛苦。张屠户打她骂她,还有放牛割草,那不是痛苦,那是自在。甚至她觉得,男人打她骂她,那是情感和肉体被刺激着的快乐。有时,我也想,她的单纯和善良,她的无知和率直,使她少了很多痛苦和忧愁。她的活法,让痛苦或者绝望着的人,兴许会产生几分倾慕。
暴晒了一天的街市尘埃落定,人们都在自家的门前泼上井水,压住尘土,不让它随着过往的脚步又飘浮起来。夜饭一吃,各家就把竹凉床竹凉椅放在水印未干的街边上,舒舒展展地躺上去歇凉。我家的人歇凉,父亲立有规矩,女的必须睡在门庭里面的凉床上,不得越出大门门槛一步,凉床还要挂上蚊帐。男的可以睡在街边,但不能裸胸露背。父亲说别家的门前如何显山露水,如何花枝招展,那是别家的事,我们既不能效仿,也不能窥视。父亲在门前燃起锯末驱赶蚊子。锯末用苦蒿水治过,缭绕的不只是青烟,还有蚊子闻之丧胆的苦辛味,蚊子们不敢靠近,只好在周围的柳梢间盘旋。
我想到桥上去,那里河风悠悠,可以看见静无声息的河水,可以看见远坡的剪影,还可以了望澄碧浩渺的天宇,让清新的气息鼓满胸怀,淘净可恨的忧思。落榜后父亲不许我晚上出去,我便假装忍受不住熏蚊烟的气味,对父亲说我好想呕吐。父亲说:“已往为何不这样?”我不语。二哥插话说:“小弟这两天心情不好,可能是忧思过度。”父亲没再开腔。
石桥两边躺满了歇凉的人,中间仅留一人多宽的通道,镇上的人叫“肥猪道”。石桥有百年历史,每年夏日,河对岸四乡八村的农户吆肥猪到街上食品站卖,白天肥猪怕热,只有趁晚上凉快了才走,边走沿路还要边用水刷从稻田里往猪身上浇水。肥猪上了石桥,无水可浇,便热得走不动了,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大气,主人用水刷抽打,它反而耍脾气卧在桥上不走了。开始的时候,送肥猪的人奈何不得,只好丢下它不管,便和桥上歇凉的人聊天,聊瞌睡了就靠在桥栏杆上闷一觉,然后爬起来再走。后来,有一天被张屠夫碰见,他正好三更天去食品站杀猪路过,他抽出杀猪刀,对着赖在桥上不走的肥猪屁股,啪啪拍了几下,吼道:“耍死狗呀!走不走?”猪不知是听其吼声,还是感觉到了屠刀的杀气和闻到了屠户身上的血腥味,爬起来就跑。从此以后,凡是肥猪卧桥不走,遇见张屠户来了,只须他用杀猪刀在肥猪屁股上拍几下,肥猪便吓得撒蹄就跑。多少年过去了,桥中间歇凉留的那条通道,就一直被镇上的人叫成了“肥猪道”,张屠户的名声,也随着“肥猪道”流传了下来。
桥头长着一根黄桷树,历经百年苍桑,硕大的树身筋骨嶙峋,树根暴露在地面,像龙爪一样撑在四周的土石之间,显得十分霸气。靠河的一边,长进水里的树根上,爬着几个顽皮的小孩在戏水。离树稍远一点的地方,一块草坪上,铺着竹席,两个女人怡然自得的睡在上面,已发出酣畅的鼾声。旁边卧着那条拉车的黄牛,憨态可掬地磨牙反刍,还不时扇动耳朵甩着尾巴驱赶蚊子。我知道,其中的一个女人必定是尤木鱼。
我静坐在桥头石栏上,仰望满天繁星,羡慕它们自由自在眨着眼睛。我想起了郭沫若的诗《天上的街市》,便轻声念了出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诗的意境,把我带进了浩瀚的宇宙,我随风而飘,带着仲夏夜之梦,飘进了天上的街市。那里的街道一尘不染,那里的房舍晶莹剔透,那里的女人冰清玉洁,那里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少年都上着自己想上的学校,人们都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正飘然着,两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惊扰了我,我极不情愿地“哎”了一声,回到现实,一拍脑袋,就听到尤木鱼尖细的嗓音穿透夜空传过来。“哎呀!我做梦了,梦见河边柳树下埋的麻雀变成了喜鹊,在树上跳来跳去喳喳叫呢,最后朝北飞走了。”另一个女人问:“什么麻雀变喜鹊?野天野地,你乱喊什么啊,你不怕张屠户啦!”尤木鱼说:“你不懂!你不懂!我要去找一个人。我不回来啦,你把席子卷了拿回去。”见她说完牵起牛就走。我知道她说的什么,要去找谁,见她走近了,我背过身去,可还是被她发现了。我感觉腋窝遭谁挠了一下,转过头,只见面前横着黄牛,眼睛乜斜着我,尾巴荡来荡去,做出逗弄我的好像不是女主人正是它自己的样子。我正疑惑,尤木鱼猛然从牛肚子底下钻出来,说:“小兄弟,我梦见麻雀变喜鹊了,那天柳树底下许的愿要实现了,你考得上,你一定考得上。”我说:“我已经考民办中学了,就算如你梦见的那样,你许的愿要实现了,我也只能是个民办中学的学生,不能跟公办学校的学生比,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见我高兴不起来,她知道我有一肚子的痛苦。她又只好细细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她做的梦,她说梦见的喜鹊往北飞,落在了文庙的香樟树上,我读的学校应该在镇的北面,而区民办中学在镇南面,她的梦预兆的有可能就是一所更好的公办中学。她下决心要把她的梦解给镇上的每一个人听。但是,她心里也很纠结很矛盾,如果我读书走了,真要她一年半载见不到我的面,她会十分想念这个小弟弟的。她不由得心情也黯然起来,便道出了她的担忧:“你考上学走了,哪个跟我玩呀!我不爱跟别人玩,也不敢跟别人玩,他们总想占我便宜,他们都是大流氓小流氓,只有兄弟你,斯斯文文,羞羞答答,叫人心疼,叫人爱都爱不过来!”我急忙说:“你大声嚷什么呀,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也不是随便爱的。”尤木鱼说:“人小鬼大,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呢,原来懂得还不少。”俩人正说着话,黄牛却不知羞耻地“哗”的一声射出尿来,还不停抖着黄缎似的皮毛。这时,桥上歇凉的人堆里,便有人吼出话来:“骚牯牛见到骚母牛,骚得尿长流。”尤木鱼一听这阴阳怪气的话语,就晓得是张跛子这个老不死的在指桑骂槐,就高声还嘴道:“小牯牛该骚,老东西骚不动了,好眼红哟!好造孽哟!”桥上安静了。尤木鱼还不示弱,又道:“有的人该积点口德了,要不是下一辈子还要又跛又瞎又聋又傻。”指桑骂槐的张跛子彻底沉默了,整座桥上歇凉的人都沉默了,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一个漂亮的小婆娘,如何帮羞涩的伊家老五教训一帮丑陋的老无赖。刚才还谈兴正浓的纳凉地,一下鸦鹊无声,我感到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短暂的月朗风清的浩然苍穹给我带来的无限开阔的心胸消失了,落榜的忧思又像无孔不入的风,钻进我的心头,心有了一丝疼痛,我想到了回家。便谁也没再理睬,下了桥栏就径直走了。
不久,我便收到区民办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是蜡版刻出来油印的那种,上面盖的学校的公章。虽然考上了,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在自家的天井边闷闷地坐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