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碰头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午饭一人吃了一碗素面,两个菜包子,粮票和钱是尤姐出的。本来薄荷要争着付钱,尤姐却说她帮忙装货,管一顿饭是应该的。薄荷过意不去,买了三个“抿抿糖”,我们各自抿在嘴里,甜蜜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我把寻找陈老师的奇遇说与尤姐听,她说她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六亲不认扑红踏黑的势利眼,还有落井下石的歹毒人。她很同情陈老师一家的悲惨遭遇,让我一定要打听到陈老师的下落,需要她帮助她决不推辞。她说她直接回旅店,剩余时间要去澡堂泡澡,冷天家里没那个条件,已经一个月没洗澡了,身上痒得难受。她问我去不去。薄荷从背后扯我衣襟。我说:“薄荷让我带她去看电影,她还没进过县城的电影院。”尤姐说:“摩登!我经常进城送货拉货,还没进过一次电影院。”我说:“不如一起去摩登一次。”薄荷又在扯我衣襟。她在身后说:“今天的电影还不知好不好看呢!”尤姐冷笑一声,说:“好不好看我都不爱看,你们去吧,莫耽误了。”看着尤姐走远了,我和薄荷才急匆匆往电影院赶。
四点钟的电影,钻进放映厅的大门帘,银幕上欢腾的新闻记录片恰巧结束。在引导员手电筒的指引下,我俩趴着腰做贼似的爬进自己的位置。薄荷很兴奋,不断扭头看我。我示意她盯紧银幕。一部《青春之歌》,随着剧情逐渐展开,我俩的身子虽然隔着椅子扶手,心却在慢慢靠拢。头顶那个由小变大的锥体光柱,不像打在银幕上,而像把电影中的人物投进我们心灵。昂扬的激荡的革命热情让我们振奋,我们的心底也在呼喊。闪烁的羞涩的爱情霓虹令我们向往,我们相对甜蜜一笑。薄荷悄声对我说:“看右前方。”在那里,毛辫子和小分头,两颗脑袋紧紧靠在一起,沉醉于耳鬓厮磨。我看了心里嘭嘭直跳,也就在此时,我的左手被她的右手捉住,我挣了一下,四根指尖还是被牢牢裹在她温润的手心里。我惟恐被身边的人发觉,反倒像自己做贼被别人攥住爪子一样惊慌不安。之后的剧情是什么样子,我一点也未看进脑袋。恍恍惚惚中,我在游行队伍里,看到有陈佩缇的身影,她穿越过座椅,来到我们面前,激动得一手挽住我的手臂,一手挽住薄荷的手臂,拽着我们朝前冲。迎面撞上胖崽,他劈头给我一个耳光,搀上薄荷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我惊异得直喊: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就这样,头脑始终在纷纷扰扰中,直到座池里终于一片光明,我意识中好像手被松开,迷迷糊糊尾随着别人朝前移动,径直来到影院外的台阶上,薄荷朝我嘿了一声,我人才明白过来,原来一部青春之歌是这样演完的。
路灯幽暗,街上的行人有如鬼影,不擦肩而过,很难看清对方的鼻子眼睛。我俩都饿了,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国营饮食店都已按点关门,不知哪里还能买到吃的。薄荷告诉我,就是全城食店的门都为我们敞开,她有钱无票,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我更是囊中羞涩,既无钞票,也无粮票。只好自我安慰,看一场电影,胜过打一次牙祭,就是饿几顿肚皮,也无怨无悔。走至一条巷子口,闻到烤红苕的香味,香味很浓很诱人。循着味道,在一处墙根发现了铁皮烤桶和一个佝偻着腰的瘦弱老人。薄荷买了三根烤红苕,老人用三张草纸分别把红苕卷好交给薄荷。我们走了两步,被老人叫住。他把红苕要回去,重新隔着草纸把三根红苕都捏了一遍,然后将其中的一根换掉。他说:“我的手感觉到有个烂疤,还真有个烂疤。”他把换下的那根红苕展示给我们看,上面的确有指头那么大个黑疤。
尤姐真的泡过澡,身体有股淡淡的香皂味。她把我揽进怀里,说:“两年前,在河堤上的芭茅林里,你贴在我胸脯上,直喊要看书。那时你还不知事,还是个小书呆子。今晚,你还不知事吗?你还发呆吗?”我说:“我是到了想女人的年龄,可是,人大了,知事了,胆子反而小了。”她捏住我双手,往他的奶头上挪。并说:“你胆子就不能大一回?你大一回让我尝尝滋味。”开始我的手还往回抽,随着下体膨胀,我的手停在她肚子上,接着自己就往上伸,最终捂紧了那对结实的小乳房。她闭上眼睛,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就捏疼了她呢?松开手,她却煽我一耳光,把我搂得更紧,几乎让我窒息。她呻吟不断,动作更加猛烈,我感觉到她下肢已经裸露,我的裤子也被她扯掉,那个东西灼热得马上就要爆裂,当她将我紧紧贴在她的身体上时,我的下体感触到一汪温润的水,轰然一下,就像被闪电击中,全身瘫软,融为一滩滚烫的岩浆,流淌得无影无踪。“好没出息!”她疯狂煽我屁股,一嘴咬住我的肩膀,再没松口……牛棚里死一般寂静,墨一般黑暗,只有黄牛反刍的轻微声响,一丝丝幽灵一样缓缓浮动。好一阵,我隐约感觉有脚步声传来,然后停在牛棚门口。“怎么找不见人呢?”是薄荷的声音。她在角角落落寻找我和尤姐。她不敢踏进牛棚,只能在门外侧耳倾听。也许是这里太僻静,也许是夜色里的她太孤独。听着听着,突然,恐怖裹挟了她,在急剧的呼吸和慌乱的脚步声中,她逃离了这里。我哆嗦几下,羞愧得钻出牛棚,一口气跑回男客房。
美好的一天从清晨开始。昨夜的一切,我们三人仿佛都不曾经历过,大家就像昨天在城外的三岔路口刚碰面时一样,显得新鲜而又高兴。走在回去的路上,尤姐笑着问薄荷是否进过澡堂,薄荷摇头。她又问我,我同样摇头。她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够了,她说:“那澡堂里呀,花样百出,十个人有十个不一般的丑样子。单说胸口上吊的那两个皮口袋,长的长,短的短,白的白,黑的黑,有一点相同的是,都是瘪的没装东西。只有我的两个小口袋,东西装得鼓鼓的,那些女人都嫉妒得直恨我。”我好奇地问:“你们洗澡胸前还挂两个口袋?为什么呀?”尤姐又笑了,笑得比先前还疯狂。我看薄荷,她却低下了头,偷偷用眼角瞟我。尤姐没理我,继续说:“再说下头那块自留田,有的草深,有的草浅,有的草青,有的草黄,只有我的自留田里肥料充足,草又深又青,还从来没有薅过,青悠悠的密,她们都嫉妒得恨死我了!”这一次,我隐隐意识到尤姐在说丑话,她好像说出了女人身子里最经典的两个部位。看着尤姐爽朗中带点无耻,看着薄荷羞涩中带点诡谲,我的身子又躁动起来,也有些心猿意马。我拦住牛车,把尤姐从车辕里拉出来,自己钻进去,挥起鞭子,赶着牛车快跑。可黄牛甩开蹄子没跑几丈远就累了,又慢悠悠迈起方步。薄荷笑着对我说:“你也会狂躁?”尤姐说:“是男人就会狂躁,不狂那是阉人。”薄荷有些害羞,埋着头抿嘴偷笑。我说:“尤姐,说点别的,听着顺耳的故事。”她说:“好,还是说点澡堂里的事。”我阻拦道:“别、别来丑的。”她说:“这回不丑,不信你听,听过还要流泪。”她手扶车把,走在我的左边;薄荷走在我的右边。我们几乎将狭窄的马路占完。她前后望了一眼,到处空空荡荡,不见人迹。她还没说话眼眶就开始发红。她说:“你们没有见过,人被毁了相貌那个惨状,让我看了又痛心,又害怕。”她的眼睛湿润了,有泪珠快滚出来,“还是在昨天的澡池子,来了一个女人,脸上有条伤疤,还是个瘸子,走路的姿势很难看,一个奶子也缺了半块,看得出是受过重伤的。她下到池子,一个人就躲在角落里,背向我们。不一阵,离她最近的老女人,发现自己白生生的瘪奶奶上有一圈血水,就惊叫起来。大家围过去一看,原来角落里的那个疤子女人割腕了,眨眼间半池子水都已染红。有两个女人将她扶上坎,穿戴妥帖送她去医院。剩余的人也没心情洗澡了,都上池子穿衣服。这时,我才听她们说,瘸女人是个小学老师,家访时遇见学生遭后爹残害,为了保护学生,她和学生后爹搏斗,被砍成重伤,还毁了容。后来,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成天在学校晃来晃去,弄得本人和师生都不自在,就去了教师食堂管伙。男人想跟她离婚,政府不允许,说她是英雄。可就在今年夏天,查出她父亲生前是国民党军官,男人有借口了,硬要和她划清界限,经政府允许,真的把婚离了,两个孩子也不愿跟她,她成了孤人一个。你们看,这不是逼她自杀吗?还不知能不能救活。”尤姐讲完,我和薄荷真的听得泪流满面。薄荷问:“她会死吗?要是半死不活,身边连个亲人都没得,谁来照看她?”我摇头,心里隐隐作痛,并祈祷道:但愿好人必有好报!
蔚蓝的天空,片片白云在自由飘动,阳光洒满大地,稀少的雀儿偶尔掠过头顶,欢快地鸣叫着飞向远方。这是冬日里少见的好天气,我的心境又渐渐明亮起来。
半下午,到了家对面的马路,告别尤姐,离开马路,过了拦河坝,到了河这岸。先经过薄荷家的院子,她给我扬扬手,有些依依不舍地说:“还想跟你去县城,还想跟你进电影院看电影。”我说:“这次我们实属偶然碰见,我是为找我的老师才进城的,请你忘记昨天和今天。再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明天。”她娇媚地嘟着嘴:“我就希望还有这样的明天,咋啦?”看着她那撮得像鸡屁股似的小嘴,奇怪的是,我不但没有反感,而且一种得意之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无奈地晃晃头,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家走去。
在一个必经路口,队长将我拦住。队上大小干部找我决无好事,我心里疑惑和恐惧陡生。他把我带到公房,院坝里有两个人,除了杨大队长,还有个陌生人。我被队长推进一间仓屋,他随手带上门,出去就把门反扣了。屋里码了几摞碳酸氨,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片刻,门被打开,那个陌生人进来,他把一张方凳放在我面前,丢下一支笔,还有一沓纸。他说:“我是公社武装干部,现在命令你交代勾引薄荷,破坏军婚的罪行!”他话音一落,惊恐和愤怒使我的心就要撞破心房飞出来。但我立刻命令自己:你什么都没干,真金不怕火炼,应该镇静才是!于是我说:“你这是诬陷。”武装干部冷笑一声:“哼!诬陷?你一直以来,像贼一样惦记着薄荷,处处想方设法接近她,还偷拆军人的家书,直至发展到昨天勾引薄荷进城,勾搭成奸。你把这两天的一举一动,一字不差的给我交代得清清楚楚。否则,抗拒的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说完他摔门出去,又把门反扣上。我的眼泪哗哗直流,一半是冤枉和委屈,一半是化肥的刺激。我围绕四壁抬头张望,顶上是乌黑的檩条和鱼鳞似的瓦片,没有一缕阳光照进来。很高处有一洞窗子,踮起脚,伸长手也不及它的边沿,我急于想从那里多呼吸点新鲜空气。我又想将码化肥的墙壁撞个洞,让可恶的秽气统统从洞里赶出去。可是一切都是枉然。我呆呆地看着这一沓惨白的纸,和那支乌黑的胶壳子钢笔。或许是心情太沉重的原因,觉得它们都像恶魔一样狰狞地望着我冷笑。我恨恨地想撕碎它,砸烂它。可手刚伸出去,又收回来。我流着眼泪告诉自己:愤怒和倔犟只能让苦难更加深重。我闭上眼睛,靠在墙上,想让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可是一腔的屈辱就是一团火焰,正在把心熬煎成灰烬。不知过了多久,武装干部带着一股冷风进来,见纸上一字未写,就朝屋外呵斥道:“灌尿!”这里的人最具侮辱性的惩罚,便是找丑陋肮脏的老妇,当众抹下裤子,骑在你头上朝嘴里和脸上尿尿。我第一天下地干活,为穿袜子的事闹得险些被灌尿。今天,看来难逃一劫,心里立刻有了翻江倒海的反胃感觉。一个满脸核桃纹,佝偻着腰,周身散发出汗酸味的老妇站到我面前。武装干部将我仰面按在地上,喊一声:“上!”我听见老妇嗫嚅着说:“他、他、他,我不忍心呀!”就在她迟疑不前时,一只长腿伸进门,狠劲踢了老妇一脚,我瞄见了杨大队长的身影。终于,褴褛的衣襟罩住我的头。我看见了干瘪的大腿,干瘪的阴道,花白的阴毛;闻到了钻心的恶臭,一股股沤粪似的臭气充斥嗅觉,紧接着又咸又腥又酸的尿液倾泻下来,溢满我的脸面。尽管我闭紧了嘴和眼,憋住了气息,但这陈腐的废料还是肆无忌惮地攻入口鼻,淤塞七窍。轰然一下,我嘴里喷射出即将腐烂的食物残渣,它们混同尿液,将我五官覆盖。我呕吐至灵魂出窍,一下全身瘫软,不省人事。
寒冷裹挟了我,颤抖之中,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昏暗。队长立在我跟前,两双眼睛相互默默凝视。良久,他说:“我放你回家,从小路走。明早鸡叫三遍准时回来,我在这里等你,给你开门。”屋外,夜色深沉,田野和村庄陷入死寂。下头院子有哭喊声逆河而上,悠长而缠绵,划破这一片夜空,特别惊心。队长在我身后说:“薄荷还在喊冤呀!”我感觉,下河的风冷飕飕地刮过来。
家里那盏油灯还在闪烁,暗淡的光圈映照出两张木讷的脸,还有母亲脸上那似乎永远不干的泪痕。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松一口气。见我进屋,母亲烧了一锅热水,让我洗漱。父亲未语,悄无声息地上床去了。我用清亮的热水洗漱完就躺下,头才落枕,母亲挨着我耳朵,轻言细语告诉我,父亲已经找人上街给尤姐通风报信了。我彻夜难眠,心里翻江倒海。不到二十岁的人生遭遇,丝丝缕缕,在我头脑里反反复复,来来往往,不漏一点细节地缠绕着,折腾着。我的思绪像一条颠簸在急流上要去远航的船,总也停不下来。当第一声鸡鸣传来,我只得叫它触礁,尽快下船,让自己回到现实,静候第三声鸡叫。队长立在公房前,须眉凝结些许霜花,为我开公房门时,手不停战抖,钥匙进入锁孔,我明显看到锁在晃动,听见他牙巴寒战发出的响声。我激动得说了声“谢谢”,声音也是颤颤地不那么清晰。晨光漏满屋子,崭新一天的气息,使我心里少了许多恐惧。那支笔,那沓纸,空等了我一夜。也许,它的主人正在期待我的一纸罪行。我想,我不能交份白卷,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于是,提笔在首页写下了父亲曾经告诫我的十个大字:清清白白去,清清白白回。
无数次,听见公房院坝里过往的脚步声,就是没有停留下来的,更无人走近门口。难道武装干部,或者那个杨大队长,另在酝酿一场更为险恶的阴谋?队长开门递给我一钵饭,是母亲送来的。滚烫的三根红苕下面,藏着一个煮鸡蛋。我太饿,但还是慢慢咀嚼,不再去想别的事情,只细细体味父母的慈爱,还有家的温暖。多少次,我之所以不被绝望碾碎,都是因为有父亲母亲两颗坚强的心在支撑。一切都是无声的,没有呼叫,也没有唠叨,有的只是那两双眼睛里平静的深邃如金子般的目光。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正是这坚固的四扇窗户,给了我赖以生存的明媚阳光。
再次听到公鸡啼叫,已是午后时分。队长把我放出来,对我说:“上面说你没事了。纸上你写的那行字,我会交给上面的。”尤姐站在公房院坝的路口,向我挥动一张纸片,满脸得意的笑容。走近身边,她说:“薄荷就是原装货,她没被人糟蹋过,区医院验证了的。”她手里舞动的那张纸片,正是区医院出具的薄荷是处女的证明。她又说:“我和薄荷找过公社书记和武装部长,书记说见过你,他看过证明很高兴,说这个秀才崽儿,人很聪明,什么都懂,晓得军人号了的女人,那个东西上有国家打的封条,谁也不敢去戳,谁乱戳谁就要坐牢房。”她抹去嘴角的唾沫,问我:“书记为何称你秀才?”我没解释。她又说,“证明也给队长和胖崽父母看了,队长只淡淡笑一下,没说话。胖崽的母亲直嚷,说女孩的破屁股哪有叫别人看的,你们丑不丑,羞死先人了。我凑近她耳根告诉她,只要薄荷没开封,一点也不丑,也不羞先人。一张证明把我兄弟也洗清白了,免得遭冤枉。她说那也倒是。”听了尤姐的述说,我心里敞亮多了,我说:“不是尤姐,我还关在装化肥的屋子里,辛苦你了。”她抿嘴一笑。
一路人敲锣打鼓从院子里出来,胖崽母亲和薄荷把他们送到院子边。尤姐说:“是过年慰问军属的,先前在胖崽家门口碰上,我就先出来找你了。”看着院门口亭亭玉立的薄荷,尤姐对我说:“兄弟,娶了我吧,我的身子跟她一样。”她用手指了指薄荷。我心里想,你怎么可能与薄荷一样呢?我不说出来,是不忍心伤害她。这时,锣鼓队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要去坡那边的另一个队慰问军属。尤姐说:“薄荷好光荣呀,好尊贵呀,她的髂裆哪个也不敢戳。”她看我一眼,目光里透着欣慰,更带一种警告。
除夕夜,母亲炒了一碟小炒肉,一碟盐水胡豆,一碟莴笋片,还煮了一盆嫩豌豆苗汆汤肉。本想杀只鸡炖汤,鸡都捉在手上了,母亲多了一句嘴:“都是母鸡,小钱罐呢!”我一听,就把鸡放了。鸡回头恨我一眼,煽着翅膀从后门飞走了。父亲拿出一个旧酒瓶,晃了晃,然后底朝天往酒杯里斟酒。滴了好一阵,杯子里只有浅浅的一杯浊酒。父亲举起酒杯,让我抿一小口,剩余的他全干了。我只闻了闻,淡淡的苕酒味道带些苦涩。我推给父亲,他一仰脖杯子就空了。母亲捏着筷子半天没往碗里伸,双眼噙着泪花喃喃道:“都过年了,儿啦,女啦,天南海北不得回家。菩萨保佑,在外个个来年安康。”说完,拈起汆汤肉片,放到坐在上方的祖母碗里。我也思念起在外的哥哥姐姐和妹妹,想起往年在街上过年的那种温馨气氛,再看眼前的冷落与潦倒,我心如刀搅。我还惦念起陈老师来,不知此时她在何地与何人共度除夕之夜。父亲突然说:“这里本来就不是儿女的家,他们的家,早就在他们奋斗的地方,好儿女四海为家,我们能在他们心里有个位置就足够了。”
谁也不曾想到,今年这个除夕夜,竟然成了父亲和我们共度的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大年初一,父母都要下地劳动,他们是没有节日的。他们已经习惯了人民开心之日,就是他们难受之时的这样的日子。他们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忘记昔日的罪孽,要努力洗刷肮脏的灵魂,要让自己四体勤勉,自食其力,脱胎换骨,处处到到争取得到人民的宽恕。
天空飘起雪花,洁白晶莹,漫天飞舞。雪花弥漫苍穹,涤荡着宇宙间的尘埃,也涤荡着我胸中的苦闷与惶恐。
飞雪迷茫处,一块油菜地里,有两个黑影在蠕动。我的永不停歇的父母,最先迎来新年里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