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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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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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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二十八章

第二部 毕业生

第十八章

我是夏天出生的人,初二下学期跨进校门那一刻,我已是十六岁的青年了。进入青年时代的感觉大不相同,对身边的人和事陡增几分自信和亲切。与过去最大的差异就是看女生的目光比较专注,少了许多飘忽,少了许多羞涩。感觉过去看似漂亮的女生并非那么漂亮,看似丑陋的女生却更加丑陋。还有一件事只能偷偷想,悄悄说,就是裤裆里不再风平浪静,更可恨的是干净光滑的三角地竟长出些许绒毛。还时常好奇地猜想其余男生是否也都发生如此变异,总爱在小解时偏头去偷看别人的裤裆,以至一次气得一个六六级的男生从我身边提着裤子就跑开了。

生理的变化既可喜又可忧,为了学习和前途,我告诫自己:跨入十六岁的门槛,要时常设想,裆里挂的就是一把肉质“尿壶”,除了小解,如果还有其余功能,一律封存,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和轻举妄动,让约束力时时在身在心,永不离弃。

开学第一天,晚饭后我去陈老师寝室找她,见门虚掩,我随手推开,她正在整理屋子。除了半屋书籍,其余塞满角角落落的物件,都带着我不曾见过的华丽。也许,城里的家没了,她只把家里最精华的东西搬来了。她没像往常那样立即招呼我进去,而是望了我一阵,才说:“以后,就是门虚掩着,也要像进办公室一样,先喊‘报告’,我允许过后再进来。” 她一边说,一边把我让进去,她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使我突然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陌生感。她是不是也在提醒我,十六岁的大男孩,不再享有随便进出女老师寝室的自由了。其实不是这样,之所以冷漠这个秘密,还是在后来才揭开。“还有,”她埋头整理书架上的书籍,“初二下学期,我继续任你们的班主任。” 我惊喜道:“好啊!”她望我一眼,脸色很平静。我拿出一叠粮票,递给她说:“母亲讲,你交了一个月的口粮,还有二十多天,怎么就突然走了呢!这二十斤粮票给你退回来,还有一块多钱。母亲还说,都是定量,你回校这二十天吃什么呀,可能都饿瘦了。真的,陈老师,你怎么就突然走了呢?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她接过粮票和钱,说:“你惹我生气了!还没见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真像个老太婆。” 她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但一眨眼又消失了。她将粮票放在书桌上,那里摆着一个相框,以往没有,像是才摆上去,嵌的应该是全家照。相片上坐在中间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一脸笑容有如灿烂的阳光。母亲交与我的使命完成了,见陈老师不再同我说什么,转身要走,她却叫住我,脸上显示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微微一笑,她终于说道:“拉你的差,帮老师整理书籍。”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记得过去进她寝室,只是在挨床头的书桌上能见几本书,最多也就一周增添两本,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书籍。我在书架前惊讶着、爱抚着,再无马上离开的意思。我一边浏览书脊上的名字并默记在心,一边归类按她示意的位置插进书架里。其中有一本书,书的装帧和纸张很粗糙很陈旧,书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著,郭沫若翻译。单凭我已有的知识,知道作者和译者都是很有名的大作家,虽然还不晓得书中的内容,便断定这是一本好书。她让我将此书放在书架最下层的最边上。我放好之后,她想了想,又亲手把这本书抽出来,然后书脊朝里重新插进去,自然也就看不见书名了。这奇怪的举动,更增加了我对此书的好奇心。正在我对这本书发生奇思妙想的时候,她对我说:“我书架上的书,还有床头藤箱里的,都是我父亲的藏书。他走时还反复叮嘱我,在他离家之后,要为他好好收藏,若果哪一天他能回来,他要逐一清点,一本也不能少。”我问:“他怎么晓得一本都没少呢?”陈老师笑了:“怎么,想看书?这些书可是谁也不借。我父亲记忆惊人,多少本,每一本的名字,全装在他脑袋里。” 我心里只装着《少年维特之烦恼》,不再想听她述说关于她父亲的书一本也不能少的罗嗦。之后急匆匆整理完书籍,我赶快离她而去。

我找到丁老师时,他正在寝室擦拭一部留声机。我也没顾及礼貌不礼貌的问题,开门见山就问《少年维特之烦恼》写的什么内容。丁老师一听,“嗬”了一声:“你怎么问起这本书?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得到它呢?你要问它的内容?一言以蔽之,是德国杰出诗人歌德所作的书信体小说,一部震撼人心的爱情悲剧,连拿破仑征战途中怀里都揣着这本书呢。我阅读它还是在初中一年级,那时还不知屁臭,看了也就看了,只是激动几天而已。你想看?哪里有?”我狡猾了一下:“有一篇文章里提到它,不详,想知道得多一点。” 他将擦净的留声机装入一个木箱,扬起大手:“嗬!痴人说梦,你踏遍玉马中学每一个角落,掘地三尺,也找不出半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不要自寻烦恼,你还是多看一点手边找得见的名著吧。”

不管怎么说,于这本书,虽然丁老师只是只言片语,但这只言片语如针似锥,更进一步砭醒我的欲望之神,还是让我感受到《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摄人魂魄的诱惑。特别是外国皇帝打仗都没忘记将其带在身上,这个情节,更激发起我的渴求和期盼,得到它,已经刻不容缓。

回寝室的路上,我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如何将这本书从陈老师的书架上“借”出来。第二天晚餐之后的课外活动,绝大多数同学都在操场各找其乐。我抱本书躲在一棵桂花树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望见陈老师的寝室。装模作样看了一阵书,见陈老师终于打开门,出来后反手把门掩上,然后朝厕所方向走去。机会来了,周围无一人影,我挺了挺胸就朝那里踱去。我从未做贼,也从未私闯民宅。但为了一本书,就当一回贼吧。“君子偷书,小人偷猪。”,更何况我看了还要还呢。

轻车熟路,很快,我从书架底层把书“借”到手。我将《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手里原来的那本书重在一起,夹在腋下,又挺了挺胸,假装君子风度,却战战兢兢迈出陈老师的房门。走出一定距离,我怕好书者讨看——就像我一样,凡见带书的,总要拦住拿过来看看书名,翻翻内容,便将书揣进怀中。

我一口气跑进操场外的槐树林,把书从怀里掏出来一看,书名《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九二二年出版,歌德著,郭沫若翻译。我一阵狂喜,关于郭沫若的故事,两个哥哥从大学校园带回来许多版本,我听了非常崇敬他,相信经他的手翻译出来的文学作品,肯定非同凡响,同为川人,也很对我的口味。

我的目光投射在书页上,就再也不愿移开,我的灵魂融洽在故事里,就再也不忍分离。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化掉了,我也化掉了,我变成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沁入了字里行间,和书里的人物融洽在一起了。球场那边传来阵阵呼叫声,我必须躲避他们,不忍心维特、夏绿蒂和我被别人惊扰。我赶紧带着书,不,是书载着我,奔向树林纵深处,一直奔到校园后面檀木坡上的大石仓里。啊!这里好清静呀,我的维特,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去看望夏绿蒂了。

直到暮色四合,石仓里暗下来,书上的字模糊得看不清楚,我才无不惋惜地合上书。天黑了,维特该休息了,我也该休息了。初秋的夜,本该星光闪烁,却乌云悬空。起风了,山坡草木摇曳,四处阴森恐怖。风刮过石仓,像无数阴魂野鬼奔突呼嚎。我不相信有鬼,我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掷向石仓仓底,撞击出的巨大声响,回旋着迅速冲向夜空。一口气,我跑完连接石仓和校园的那条小路。

第二天清晨,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天地间湿漉漉的,心里也多了几分凉意。早自习,陈老师一走进教室,谭班长和几个坐在后面的同学就在窃窃私语,议论陈老师上我家玩,还和我的哥哥在荒山野岭唱情歌,无不添油加醋,借题发挥。这很有可能是心里藏不住话的卢夫恭在作祟,我听了虽然气愤,但堪忧的却是李校长那里,他怎能容忍自己巴心巴肝,日思夜想,整个校园唯一一个值得他追求的漂亮女孩,跑到一个有漂亮男孩的家庭去同吃同住呢?他会把事情想象得很可怕,甚至很龌龊。他会因为嫉恨而迁怒于我,因为迁怒,会用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方式来刁难我。我横一横心,这样的刁难又不是第一次,我不在乎它就是了。

午餐一完,我就跑到街上买了一本软皮笔记本,那种比精装便宜得多的本子。等到中秋节晚上这个明月夜,我趴在校园里僻静处的一个石凳上,熬了近乎一个通宵,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就一字不差地搬进我的笔记本。从这个时候起,维特和夏绿蒂,以及她们的弟妹们,由她们从二十年代开始居住的旧屋子,迁居到我给她们准备的崭新的房子里,也住进了我的心里。

这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心里膨胀:维特之于夏绿蒂,有如我之于陈老师。我们同是少男少女,都还是没有开放的花苞儿。但,想是,却不能全是。因为,我决不希望美好的爱情最终成为一场悲剧

新学期才开头,我原本纯真的心就被痛苦熬煎着。随着“社教”运动的开展,政治气氛越来越紧张,李校长镜片后面渗透出来的冷若冰霜的目光,和那时不时从他嘴里冒出的“政治”、“阶级”这样的字眼,时常让我不寒而栗,战战兢兢,行事如履薄冰,遇事如临深渊。但是,即便我心如汤煮,文学丰富了我的情感世界,我的浪漫,我自认为的非凡的想象力,又终将使我反忧为乐,转瞬之间,就把痛苦和烦恼抛到九霄云外。所以,暗淡的心境之后,一朵霞光从我眼前掠过,有如“缇”字那一抹橘红!

裙摆特别美丽,一闪一闪的,它上面的花朵像在随风绽放,一下鲜活起来。当步履停顿,它定格在远处时,犹如一幅小小油画,镶嵌在秋色斑斓的校园里。一个人正追着这幅画走,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张望别处。直到跟累了,盯累了,她才抬起头来,轻轻叫一声:“陈老师。”陈老师回过头站定,裙摆清晰得瑰丽得让相跟者瞠目结舌。看着惊呆的学生,她十分诧异:“是楚楚!”被唤着楚楚的女生,深深的眼窝里漾满羡慕,随口流露道:“真漂亮,从前面看更漂亮!”陈老师说:“天气凉了,穿完就压箱底,你喜欢它?走,去我寝室你穿给我看看。”后来,楚楚对她的同学说,那天在陈老师寝室试穿了那条裙子,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裙子,多么好看的裙子,那种感觉,一辈子忘不了。还说,她记住了裙子的样式和花色,今生,一定要穿上一条和它一模一样的花裙子。

就在离国庆还有十二天时,学校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要求组织排练文艺节目,要搞建国十五周年国庆晚会。李校长受命之后愁得焦头烂额,学校除了一架教音乐用的脚踏风琴外,再找不出第二件乐器,总不能开个“清唱”专场敷衍了事吧。他正准备派陈老师去县城的中学借,老校长找他说有几件事情,必须马上交代,恰巧其中的一件事,就是老校长知道了要搞国庆晚会,便自愿捐献二百元钱置办乐器。还有的事,校园里传闻的版本和陈老师给我说的基本一致,那就是老校长的退休通知马上就要来了,同时到来的还有李副校长升正校长的任命文件。只是校园里传播这一下一上的话语和气氛是杂乱的、无序的,感受不出情感或惋惜或欣喜谁重谁轻。但陈老师告诉我这些消息时的神情是黯淡之中还带点沮丧,她可能对以后的命运有些担忧,我的心情何尝不是如此?春风不再浩荡,北风必将凛冽。也许我对李校长执政的前景太为悲观,对过去学校的和谐又过于留恋,学校好像就要变天似的。我责怪自己自信心怎么如此低下。老校长是玉马中学的第二任校长,他正直善良,办事公道,爱护每一位学生,是我们这些幼苗成长的厚实松软的土壤。他就要卸任,要离开这里,离开他熟悉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每一缕书与墨的香气。其实,这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也会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

老校长将自己几百册书籍捐给学校,他亲自带领同学们将书一摞一摞搬进图书室,码上书架,排列得整整齐齐,离去时还深情地默视一阵。被、褥等一应生活用品也都分别送给那些生活窘迫的学生。他对我们戏谑道,自己要净身离校。大家散去之后,他把我带进他办公室,送给我五本书。书用报纸包得很规整,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叮嘱道:“这几本书是我专门留给你的,抽空把它们读完,能多看几遍更好。”我只默默点头,感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深情的目光一直定在我脸上,他说:“一个国家要富强,需要一大批人才。人才是知识造就,知识不认阶级,只认勤奋,只要你肯学习,它就跟你。你一定要记住,今后不管升不升得了学,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千万不能丢掉书本,丢掉知识。没有知识,不学习知识,人生就不完美,人就失去活着的意义。”我由衷地点了点头。他又说:“也许,我见不到你成才的那一天,但我相信你会有那么一天,我会祝愿你那一天早日到来。那一天到来了,你一定要回到我工作和生活了十年的这所学校来看一看,代替我触摸不断长高的树,生生不息的草;触摸每一道门,每一张课桌;走过每一条小径,每一阶石梯……”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打湿了胸襟。我的心有一种疼痛在蔓延,不知是因为自己,或是因为老校长,一点也理不清楚。我哽咽着回答他说:“我会遵照老校长的谆谆教导去做。”

老校长离校那天,老师和同学簇拥着他,从他简陋的宿办合一的房间出来,一级一级台阶,一步一步石径,相跟着一直送到校门外一里路远。老校长左手抱一把油纸伞,右手提一口藤条箱,步履稳健地走出一段路,折转身,放下藤箱,扬起右臂,默默地向我们挥手告别。送行的人都呜咽着,陈老师的下唇咬出血痕。李校长也未例外,隐忍了许久也没忍住,泪珠一串串直往下掉。

我没有落泪。老校长温和的笑容和谆谆嘱托,一刻也没离开我脑海,还有那五本沉甸甸的书。因为此时,我好像一步一步登上五级阶梯,看得非常高远,别人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而于我,他那熠熠生辉的宽展厚实的肩背,和那颗硕大的头颅,还始终在我的视线里昂扬着。

国庆晚会的节目已经拟定,合唱或者舞蹈,每个班任选一个,各班自行排练,只由陈老师稍作辅导。另外还有两部歌舞剧《白毛女》和《逛新城》,一部话剧《夺印》,但每部剧只选其中最精彩的一个片段。除《逛新城》是歌颂解放后拉萨的新面貌而外,其余两部剧都是反映的阶级斗争。《白毛女》说的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夺印》是在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揭示阶级敌人无时无刻不在腐蚀拉拢我们的基层干部。三部剧的导演全由陈老师担当,演员实行全校海选,方法是自我推荐,陈老师初选,最后由李校长审查拍板。

角色名单一公布,还真有许多跃跃欲试的勇敢者。一天之中,正面人物都报齐了,每个角色都有五、六个同学竞争。唯独《白毛女》里的黄世仁,《夺印》里的地主婆是两个空缺,没人想报,担忧演坏人会被视为思想落后,大家惟恐避之不及。文艺是我的弱项,唱歌跑调,跳舞莫灵性。但为了展示自己积极向上,事事不甘落后的优等生形象,我还是报了两个角色,一个是《逛新城》里的阿爸,另一个是《夺印》里的何书记。

这几天的课间休息,有的同学就在各显其能地装扮戏里的角色。牛光宇扮演《夺印》里的何书记,上衣左胸口袋上别的钢笔,本来只有一支,硬是把陈老师的英雄笔从胸襟上取下来插进自己口袋里,由原来的一支变成两支,以装点书记的门面。然后,左手叉腰,右臂高扬,围着刚好依偎在一起看热闹的袁小圆和卢夫恭转圈子。突然,六六级一个男生喊道:“喂!圈子里的女同学,谁是地主婆?快喊何书记,吃汤圆,快喊啦!”我见袁小圆的脸一下红透了,把头埋了下去,而卢夫恭却头一甩,说:“喊就喊,大家听啊。”她朝我望了一眼,仿佛在告诉我,她心甘情愿当个地主婆。她的嗓音清脆,传得很远:“何书记——吃汤圆——”边喊还边尾随着牛光宇屁股紧追不舍。见此场景,有同学齐呼:“就他俩!《夺印》就他俩演最合适!”项均平不甘示弱,用口水贴两张白纸条在上嘴唇当八字胡,一把扯住卢夫恭的衣袖而没敢抓手,一边拽着一边唱:“女儿哟!哦!快快走,哦!看看拉萨新面貌……”正当我们笑得人仰马翻的时候,上课铃响了,一切归于平静。

星期六,演员名单公布。公布名单时我不在现场在教室温课,是陈老师让袁小圆来告诉我的,我没选上,任何角色都没有我的份。太出乎我的预料,我的心彻底凉透。报名时曾想,即便不让我演阶级兄弟,让我演阶级敌人在他们看来应该是最恰当不过的了。结果,连“敌人”都不让我演,这是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还把所有的演员名单都告诉了我。李校长演阿爸,陈老师演女儿;谭班长演杨白劳,袁小圆演喜儿,项均平演黄世仁;牛光宇演何书记,卢夫恭演地主婆。袁小圆一脸忧愁地对我说,她极不想演,也不会演戏,但她刚想推辞,就见李校长的笑脸瞬间板了下来,便大气都没敢出一口,悄悄转身走了。袁小圆天生文静端庄,活脱脱一个小家碧玉,怎能上台做“戏”呢?看着袁小圆泛红的眼眶,本想劝慰几句,但话哽在喉咙吐不出来。其实,我心里更难受,虽然被拒之门外的只是文艺表演,但我敏锐地意识到,打击与歧视于我已如影随形,再也无法离弃。我依稀感到,前方的路,长满荆棘,让我望而生畏,虽经披荆斩棘,奋勇抗争,最终穿越过去,却被挂得衣不避体,满身伤痕。

对这样的结果我很不服气,要求进步得到的不应该是当头一瓢冷水。当晚,我直接找到李校长,恳求他哪怕让我为国庆演个小角色,让我的心紧贴祖国母亲的温暖怀抱,希望他意足一下我这个小小的欲望。当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写东西,听完我由衷的请求,他仍书写不停,连头也不抬,我感觉到了他的轻慢与冷淡。又过了一阵,他终于抬头看我一眼,只字未说又侧过脸盯着桌面,写了好几行字才说:“你争演角色的精神可嘉,而且都是正面人物,想培养无产阶级感情,无可非议。” 他对着桌面讲出这句话便闭嘴不语,我垂手而立期待后面的话。“然而,”他的一个然而,把我然而得心惊肉跳,“你也主动得有些不假思索。” 什么叫“不假思索”?是肯定?还是否定?是赞赏?还是挖苦?我在心里飞快地分辨着。只听到他又说:“让你演劳动人民,怕你演不出真情实感;让你演地主阶级,又怕你演出真情实感,两难。所以,决定你什么都不演最好!” 完了,真心实意还是被贴上阶级的标签,爱国热情却让寒流迎头痛击。我的心,既痛苦,又愤恨。我深深地自责着,我怎么就这么自不知趣?这么无自知之明?我羞愧难当,恨不得一口气跑进校园的铁篱笆,让尖刺扎得我体无完肤,将自己一顿自虐。正难受着,他搁下笔,站起身,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不过,”听见他话锋一转,似乎看到新的希望在眼前闪烁,“还是有一件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你的岗位仍在舞台上。” 我抬眼望他,虽然灯光如豆,我还是看清楚了他变得柔和起来的目光:“当剧务,专拉幕布。”这样的结果令我始料未及,上了舞台,还不如不上舞台在台下当观众体面。在我们街上,每逢春节演戏,拉幕布的活都是专门留给打更匠老唐干的。报幕一完,老唐跑步把幕布拉开,一幕剧演完,老唐又跑步把幕布拉上。如遇前边节目演完,后边的节奏稍慢,台下立刻就骚动起来,打口哨,掷石子,还有人大喊:“龟儿打更匠,拉幕布!龟儿打更将,快拉幕布!”其实,什么时候拉开幕布,与打更匠何干呢?只是他好欺负而已。李校长让我充当舞台上的如此角色,尽显他的敏锐与智慧。我没有争辩的理由,只好答应他。

怀着被侮辱的沮丧心情往回走,路过桂树林我看见牛光宇与卢夫恭排练《夺印》。那是一块僻静地,透过纷繁的树枝,暗淡光影里,我看见“地主婆”一手端碗,一手拉着“何书记”的手不放,嘴里不歇声地喊着“何书记吃汤圆”。“地主婆”要将何书记往身边拽,“何书记”要往开里奔。拉锯战持续了几个回合,最终,书记和“敌人”还是拥在了一起。此情此景,先是让我有些心惊肉跳,周身战栗,害怕被再有一双眼睛看见,忍不住叫喊出来,丑闻顷刻之间就会让他们天塌地陷。后来我强令自己的心静一静,平静的心马上就想到沉闷的校园里铁幕一般的男女界限,转瞬之间就被他们的亲密举动攻破,我又有几分见到勇士穿越藩篱后的羡慕和欣喜。牛光宇有那样的优越条件,可以独享演戏的乐趣,我却不能,能不伤心和痛惜吗?我气昂昂地穿过那几处排练现场,陈老师向我打招呼也没理睬她。刚在教室坐定,陈老师赶来把我叫出教室。我们相对而立,她右脚迈前一步,作稍息状,我双脚并拢,两手下垂紧贴裤缝,头埋得很低,眼睛看着脚尖。“别这样站着,放松点,稍息吧。”陈老师说着把手搭在我肩上。本学期过去一个多月,她还是第一次对我这么亲切。我并未按她说的做,依然受罚似的杵在那里。“还生我的气呀!我也想叫你演,你的形象太适合演正面人物了,可是,”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决定权在他那里,他要刷下你,我也挡不住呀!”“那你给我争取了吗?你是导演,他上九个人,你上一个人还不行?不行就不导!” 我没了平时的温顺,声音就像梗着脖子说出来的那样生硬。她说:“我争得过他吗?不行就不导,那是赌气!他是领导,他是权力的象征,赌气能赌过权力吗?不能,决对不能。”平时,在老师和家长面前都是服从的多,违背的少,都习惯成自然了,很少去思考这是为什么。今天偶尔执拗一次,才在陈老师这里学懂了一个道理:原来,人,必须服从于权力。或者说,甚至要屈从于权力,是人就不能随心所欲。我的不谙世事着实冤枉了陈老师,便心怀歉意道:“对不起,陈老师。其实,我并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李校长的气。他说我没有劳动人民的真情实感,只有地主阶级的真情实感,因此不敢让我演剧。他冤枉了我,我想,国庆是祖国的生日,我也想演好一个角色,给祖国的生日献上一份礼物。” 她说:“热爱祖国,表达的方式很多,你们是学生,把知识学好,将来为国家建设出力,让新中国富强起来,这是最高的爱国行为。” 她的话给了我一些宽慰,我想到,对于别人,让我做什么,不让我做什么,这是不可选择的,但常怀一颗爱国之心,这却是自己可以选择和自我可以决定的事情。于是,我对陈老师说:“拉幕布虽然是跑腿的事情,但我一定把这个腿跑好。”她问:“你知道谁报幕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我报幕。当一个节目演完,你拉上幕布,我走到幕布前,报下一个节目,报完幕,我退到幕后,向你点头示意,你就缓缓将幕布拉开。”我一下明白,就抢着说:“我把幕布拉上,你报幕,报完幕,你向我微笑示意,我把幕布拉开,就这样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地演下去?”“是呀,其实,最能给观众制造悬念和期盼的,却是我这个报幕的和你拉的那张幕布。所以,你要好好配合我,不要小看我们的职责。”此时,我很开心,原来,他们的演出都在我和陈老师的操纵之下。与陈老师配搭,又是在几百双眼睛之下,我心里的甜蜜,溢满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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