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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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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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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六十六章

中午收工,我有意拖在最后,等其余的人都走远了,我才来到胖崽坟前,地点是队长指给我的。

上午劳作间歇,队长把我叫到一边,拿出《人民日报》,让我把上面一篇社论念给他听。因为下午大队要开会讨论,他应该提前了解社论的内容。队长记忆力强,才念一遍他就说记住了。他还告诉我,今后关乎文墨上的事情就找我。剩余时间,他说到了胖崽,他说:“胖崽只说是为保护国家财产牺牲的,死了连骨灰都没见到,估计死得很惨。他父母给他堆了座衣冠塚,他妈五天不吃不喝,差点怄死了。还有一个人,你应该知道,梦没做成,也气得大哭大闹两天不出工。后来不气了,又哭死哭活要去电站工地找你,她妈不同意,没给盘缠。过了几天,被她妈带回重庆舅舅家去了,听说要在那里找对象结婚。”我说:“薄荷也可怜,胖崽提班长了,她还专门跑来告诉我,那神情就像随军的梦想在步步靠近。可谁想到会是这样。”末了,队长轻声道:“你去了电站,坡那边那个比我官大的人说,这次崽儿十有八九回不来了,那气势就像他替老天安排的一样。他说得准个毬,你还不是毫毛无损地回来了。”我说:“他跟工地通了气,把我有意分到爆破组,真的非常危险,每天都是提着脑袋干,死亡就像影子跟着我,凑巧了一颗石子就会要了我的命,那人的诅咒不是凭空说的。”他说:“你崽儿命大,也争气,不仅没死,还真的挣了张奖状回来。”队长把我带到地头,指向坡半腰一堆新土告诉我,那就是胖崽的坟地。

胖崽的坟地在两棵柏树之间,土色很新,还很滋润,坟头干净,没有一点纸钱灰烬,衬在头顶的挺拔的柏枝,也一尘不染,青翠欲滴。这让我想起纯真、直率、刚强的活着时的胖崽。记得有一次,当他听说我也想去当兵保卫祖国时,他毫不客气地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要是当兵拿了枪杆子,肯定会调转枪口对人民。虽然当时我觉得遭受天大的侮辱和冤枉,心里很无辜,但内心里还是很佩服他鲜明的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现在,我仍然想告诉胖崽,换了我,也会跟他一样,在面临国家的安全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时,我也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乃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我很敬佩他,也很怀念他,如他地下有知,更希望他理解我,我也一样地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因为我同样是在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因为家庭的原因,我被阻止在这片和平安宁的土地上,我却活下来了,我很无奈,也很不安,没有了他,我会很悲痛。我学着书里描写的样子,在草坪里寻找金黄色的小野菊,还有蓝色的星星草,采了一大把放在胖崽坟前,犹如白天有金色的阳光在照耀,晚上有有蓝色的星星在闪烁,虽是孤坟一座,但他并不荒凉和寂寞。这时,我听到有悦耳的鸟鸣在头顶回响,长长的五彩翎子,盘旋出美丽的光环,还带着清馨的风。它落在柏树枝头,原来是稀罕的锦鸡。斑斓的身子,斑斓的尾巴,像云霞飘在林间,照亮了整个青草坡。我怕惊飞它,破坏这珍贵的时刻,便悄悄绕开了坟地。

回望一眼,锦鸡飞起来,在胖崽的坟头,五彩翎子依然盘旋出美丽的光环。

队上不断有城里的革命小将下来造反,他们戴红袖箍,扛大红旗,打、砸、抢、抄、抓一起上,说是要兴起大风大浪,自己在风浪里经受锻炼。那些小将来得快,去得却慢,而且一泼跟着一泼,没有中断的意思,给人们留下持久的惊恐和疑惑,扰得生产无法进行。队长在背地里要我拿个叫造反派消停的主意。他对我说:“这些造反派崽儿,动不动拿伟大领袖来吓我,弄得我重不得,轻不得,不知如何打发他们,我要带领大家侍侯庄稼呀,哪有工夫侍侯这些杂种。你赶快出个好点子。”我给队长两本书,一本是《矛盾论》,另一本是《实践论》,让他请大神镇小鬼。他看了一眼书说:“这么薄,要红宝书。”我说:“这也是红宝书,不常见的比常见的威力更大。”队长心领神会,于是派了三个学生,包括那个穿花衣,时常借我书的姑娘,守在进村的大路口,见到戴红袖箍和打红旗的人来,就用“两论”里的内容考他们。回答一字不差的,才能进村,否则,不但不准进村闹腾,还要给以劳动锻炼半天的处罚。小将们最信奉也最敬畏红宝书,不敢轻慢,只得服服帖帖照办。他们里面口头革命派多,肚子里有实货的少,虽然一本“语录”倒背如流,但在“两论”里面随便抽一段内容,绝大多数背不下来,更不要说一字不差。如果这样,队长就亲自训斥他们对领袖不忠,上纲上线骂一顿,不但丢失脸面,还要罚去劳动,而且是队长专门准备的重体力劳动。治理几回,后来的造反派闻讯吓得绕道而行。这天队长见了我说:“唉,我一直说庄稼只认力气,庄稼不需文化。前段时间队里让造反派闹得鸡犬不宁,你看把庄稼苦得想哭,光有力气有什么用?你一个点子就把龟儿们的兵退了,我服你了。”

乡村才宁静几天,革命的离奇情节像书里写的一样,随时都可能发生在这里。这天晚上,吃过饭,妈做完家务,她给我讲了下午出现在地头的一件事。下午才上工,队长正在给几个老婆婆安排活路,公社干部带了两个外地人来找队长。外地人操着外地口音,一个戴鸭舌帽,穿干部服,上衣口袋别三支钢笔。一个穿部队服装,腰间还别着手枪。他们给队长一张介绍信,说是搞外调来的,让队长带他们到办公室谈。队长也装模做样地仔细读过介绍信,说是就在地里谈,队里没有办公室。搞外调的斜眼望着老婆婆,很不高兴。队长告诉他们,都是几个聋子呆子,不知屁臭的残疾老人,用不着回避,过后还要继续教她们育棉苗呢。他们就朝稍远处挪了一点。随即飘来纸烟的香味,戴鸭舌帽的干部,边吃烟边问薄荷母亲的情况。问了十几句,队长就叫在塘坎下放牛的跛子把薄荷的母亲带来。接着就是薄荷母亲轻言细语的听不清楚的叙述。后来,薄荷母亲哭了,哭得非常伤心,让一旁的我的母亲都暗自落泪。临走时,干部叫薄荷的母亲在几页纸上签字,还按上手印。干部们走在通往大路的田坎上,对面过来一只大黑狗,公社干部与狗擦身而过,走在中间戴鸭舌帽的却停住步,惊慌得身子朝一边躲,军人很快拔出枪,提在手里,两人都恨恨地盯着狗。哪知狗却偏头望着他俩,耷着耳朵,夹着尾巴,屈着腿,可怜巴巴的几乎是爬行而过,过去之后,便疯狂奔跑到塘坎顶上,居高临下,朝着干部们的背影狂吠。队长咧嘴一笑:“狗都不欢迎,又耽误老子两个钟头。”


第四十三章


这天晚饭前,来了一个人,站在家门口,头发湿淋淋的。我正想利用等待吃饭的空隙抓紧看几页书,见是陌生人,赶紧把书抄在身后。他问:“是伊诗岚家?”我说:“是,请问你是……坐吧。”他屁股刚挨上门槛,又立即起身说:“情况紧急,不坐了。街上你尤姐被闹派头儿打了,让你快去。”我头脑里轰地一下,问:“伤势严重吗?”他捋一把头上的水,说:“有一点。我和她都是街上运输队的,她让我捎口信。不罗嗦了,我的牛车还停在对岸马路上,我从河里游过来的,不敢耽误久了。”话音一落,他就匆匆走了。母亲一听到音信,就急忙从锅里拣了三根熟红苕,包好交给我,催我边吃边走。出了院子,我望见捎信的男人已爬上对岸河堤,正撅起屁股往光身子上穿衣服。

街上,尤姐家的门虚掩着,我悄悄探头往里看,突然,“昂!”地一声牛吼,让我惊愕不已。我将门稍微推开一点,一眼看见堂屋门口,本来卧着的黄牛愤然而起,堵在门中央,酒杯大的眼珠瞪着我,红红的像有火焰在燃烧。更吃惊的是它角上绑的那两把寒光闪烁的尖刀,这曾经是屠夫捅死肥猪无数的杀猪刀。我退下阶沿,转身来到牛棚。门关着,推一次没开,再推,门敞开了,里面没有尤姐。待我再次回到她的堂屋门口,尤姐正在门边大口大口啃猪蹄,一副悠然自得,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见了我,她问:“我的牛儿子没吓到你吧?”她飞快把另一只手上的半块猪蹄给我,叫我尝一尝味道如何。我说:“听说你把造反派惹了,还有闲心吃猪脚!说谎吧?”她说:“真把那骚种咬伤了,谁叫他耍流氓,他要强奸我,我才下狠心治他。当时,咬断的手指头直淌血,把我吓得不得了。可当我发现自己头上同样受伤了,屋里的东西也打烂了,后来就不害怕了。”说完把头伸到我眼前。这时,我才看清,尤姐头上有血迹,头发里还沾满白色颗粒和粉沫,左边脸上也有。我问:“这白色的东西是什么?”说着用手想清理掉。她忙阻止我说:“别动,这是那狗东西的罪状。”我心里疑惑:这算什么罪状。我愤然道:“还革命派呢,欺负妇女,卑鄙!下流!色狼!”听到“欺负”二字,她眼眶红了,她说:“闹派小头目榨油匠剥我的衣服,脱我的裤子,我不从,拼命抵抗,他就抓起东西砸破我的头。我抱住他手,一口咬住小拇指不松口,直到咔嚓一声响,手指不住滴血,他才跑了。跑到门口还直朝我吼叫,骂我是寡妇、破鞋,敢伤害无产阶级革命派,让我等着,他晚上就带革命群众来抓我,挂上破鞋连夜游街。”我说:“他这是强奸不成,反咬一口,太恶毒了!”她说:“你也别生气,我不怕他诬蔑我,是不是破鞋,我自己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全镇的街坊四邻都清楚。我是担心他们权大,我已经把他伤害了,真的把我抓去坐半年牢,我的牛,我的家,就叫那伙人抢光了,等我出来一穷二白,怎么过日子?所以我把牛儿子武装起来,让它把守堂屋,好好保护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看看我这伤兵的可怜样子,好给你尤姐出出点子。”我让尤姐把牛还是拴进棚里,我们回屋子去。她没按我说的做,而是将牛安顿在门前的柳树下。她抚摩过牛脖子、牛背、牛鼻子说:“乖儿子,跟我把大门守住,坏人来了你就往死里顶,莫心软。”牛“昂”地长啸一声,眯起眼睛望着她,一副忠诚守则的驯服样子。我环视屋子,发现地上的陶瓷碎片,还有尊摔碎了的领袖石膏头像。我心里一惊,随手捡起一块领袖石膏头像破片,上面沾满鲜红的血迹。她说:“榨油匠就是抓起领袖石膏头像,猛砸我的头,还边砸边喊砸烂你狗头砸烂你狗头!”我说:“原来你满头满脸的白粉是石膏残渣。”她别过脸,不说话。我觉得奇怪,自语道:“造反派无比崇敬伟大领袖,还好歹不知?用啥不好非要拿领袖石膏像砸你?太恶毒了吧!他不知道这是犯罪?不想活了?”她说:“我也这样想,他侮辱伟大领袖,咒骂伟大领袖,罪该万死!”我语气坚定地说:“这完全可以定反革命罪,会把牢底坐穿!”她望着我,诡诈地笑着:“真的?那我们该如何扳倒他?”我说:“你别急,等我把闹派头目的行为梳理清楚,列成罪状,你好控告他。”尤姐高兴地说:“好,我把陶片捡干净,免得扎脚。”一块陶片有血迹,她见我盯着看,忙解释道:“陶瓷罐是我们推搡时从木柜上摇下来摔碎的,真的,怪可惜的。”她避开我的直视,很快将陶片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在心里很快编写了一份“控告书”,给打人的闹派小头目榨油匠列举两大罪状:一是企图强奸革命群众;二是用领袖石膏头像打人,还边打边喊砸烂你狗头,这是辱骂领袖,破坏领袖形象的弥天大罪,强烈要求判决此人强奸罪和反革命罪。然后教尤姐一字不漏背下来。尤姐不但灵性,记忆力也强,只两遍,她就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听了过后,又把两条罪责的顺序颠倒过来,更显闹派头儿罪孽深重。让她重新背诵一次,仍然顺利流畅。我对尤姐说:“不用你到处去告状,过一阵革命造反派要来绑你,这时你就抓住机会,原原本本把两条罪状,和惩处的要求说出来,要说得一点不差。记得住吗?”她点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大约八点多钟,远处传来喧闹声,尤姐说革命造反派来了,她让我躲进睡房,别让对方看见。我却闪进牛棚,把门关好。尤姐赶紧躺在现场,我听见了她不断的夸张的呻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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