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出来了,雪在无声融化,天气特别寒冷。死鬼走出土屋。灶前的火堆已经熄灭,剩余的劈柴还静静堆在那里。女人没了踪影。他绕过土沟,看见女人靠在马路旁一棵棕树上,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微笑着望着这个冰凉的世界。脚边卧着三条狗,都把头紧紧地依偎在她的腿脚上,都闭着眼睛。她身上皮衣的毛,像针一样,一根一根竖着,亮亮的刺眼。死鬼终于知道了皮衣的价质,它真的特别防寒。但他不明白,野狗的行为,为什么变得如此乖巧。死鬼急忙去提开水,先让她喝一点,他再去附近的公共食堂给她找吃的。死鬼才走出不远,场长带着两个陌生人过来,其中一个戴着鸭舌帽。场长劈头就问女人啦,死鬼朝棕树指去。他们奔过去,赶走狗。场长用手去拉女人,死鬼直嚷,不让他碰。他听见场长说女人死了,也就在此时,女人倒下去了,直直的,像倒一根树。死鬼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几个人同时说,真死了。他看见其中的一个陌生人,右手比着一把手枪的样式,对着地上的女人点三下,嘴里还发出啪、啪、啪的叫声。死鬼骂他,狗都不如!狗被赶到几步之外,当女人倒下,它们同时伸长脖子,朝天呜呜呜长啸。死鬼心里叫道,狗在哭呀!狗好伤心呀!真的人不如狗呀!人不如狗呀!
戴鸭舌帽的陌生人让场长写个死亡证明。场长不写,说自己不知道女人是什么人,怎敢乱写。另一个陌生人说,你知道我们是代表组织,是专案组的。场长说,但我不晓得女人是谁,这么洋气个女人,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另一个陌生人说,不是流落,是潜逃!场长说,管你是什么,你不说,我不写。戴鸭舌帽的陌生人,从公文包拿出纸笔,就着公文包写了个样子给场长。场长看过,接过笔和纸,边念边写:原省歌剧舞剧院歌唱演员,现行反革命分子王春,在万丈岩修路改造期间潜逃,逃亡途中,于昨晚在一个叫瘟猪湾瘟猪屠宰场的地方自绝于人民。抄到这里,场长说不对呀,她不是自杀。另一个陌生人反问,她不是自杀,难道是你害死的?场长一惊,只好接着抄:特此证明。证明单位:瘟猪湾瘟猪屠宰场。场长写好日期,回到土屋盖上公章,交给陌生人。另一个陌生人掏出三元钱,递与场长说,你们把她就地埋了,这是埋葬费,打个领条。场长写好领条给他,接过三元钱。陌生人“嘁!”一声,瞪场长一眼,跟着戴鸭舌帽的前后脚走了。死鬼说,高贵的女人哟,在坏人面前宁死不屈。可怜的女人哟,活一辈子人,就值三元钱!当天场长并未把女人埋掉,他和两个屠夫,在土屋后用几根竹杆撑个草棚,将女人尸体搬到里面,他足足守了两天两夜之后,才软埋在那蓬荆棘丛中。埋葬女人时,他把自己的一件半成新的卡叽布衣服穿在女人身上。他对两个屠夫说,女人不简单,省城大剧院唱歌的,是个人才。不要说我哥这个当社长的,就连县委书记一辈子也听不到她的歌唱。我好后悔,她说给我唱歌,我没理她,我想做别的事情。让她穿上我的衣服走,等来生,等来生哟!死鬼听了,脸上笑得开了花。他对另一个屠户说,女人的歌就是唱得好,唱得我心里慌得不行,我听了半晚上,听着听着没声了,我以为她饿了,她累了,她倒在火堆边睡着了,没想到是……死鬼哽咽着,泪也出来了,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自那一年冬天以后,只要哪年冬天死鬼见到下雪,他都要望着满天雪花,絮絮叨叨自己对自己讲一遍瘟猪湾之夜发生的这个故事。
尤姐讲完这个故事,她对我说:“你看,人真的不如畜生。”她眼泪下来。又说,“本想逗你快乐,你看还是讲了个让你寒心的惨事。”
我心里悲痛不已。走了好长一段路,我们都说不出一句话。
第三十二章
回到家里,姐、妹都在酣睡,只有父母醒着。祖母起来小解,看见前屋有微弱的灯光,伸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又回床睡了。我问父亲:“队上找麻烦没有?”母亲说:“睡吧,都三更天了,明天还出工呢。”我一直望着父亲,听母亲说完,他说:“人都打了,还好意思上门纠缠。”我放心了,很快在父亲身边睡去。
次日早饭,姐们边吃边用眼睛瞪我。快出工时,小妹对我说:“哥,我们一家人都等着饿死。”我问:“为什么?”她说:“你问爸妈或者姐姐嘛。”我转身找他们,都出工走了。我追出去,都跑得没有了人影。我在地里拔棉杆,屁都挣出来了,它丝毫不动,棉株根扎得深,它欺负我力气小。队长过来,只用左手几根指头,轻轻一拈,棉株带着土就出来了,就像从地上拈一只蚂蚁那么轻松。他训我道:“跳蚤日屄的那点劲都没得。”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忽地红了。说:“队长,你能写出跳蚤日屄这四个字,就算你能。”他说:“你墨水喝得再多,有球用,还不是我的下饭菜。”说完,他扳过我头看,说:“一根屌毛那么点小伤口,还赖我两天假,耍舒服了?”说完将我头一推,甩起袖子走了。我急着问:“队长,我妹说,我们一家人等着饿死,这是为什么呀?”他一阵风走远了,扯起嗓子喊:“你问你自己!”从队长的话里,我推测,可能还是我丢尿素惹的祸,他要扣我家的口粮,但也不至于一家人都等着饿死呀。中午收工的路上,薄荷的母亲有点幸灾乐祸地告诉我,队里决定,一百斤尿素没了,抵扣我们全家一年的口粮。我一下慌了,见到胖崽我想证实一下此话是否属实。胖崽说:“尿素的供应指标比你的狗命还珍贵,一斤尿素要增产几十斤粮,少一百斤就要少收几千斤粮,你家一年的口粮抵不了几丝毫毛。”他拧住我耳朵,“这都是你这个书呆子自找的!”
我奔回家,从枕下翻出那本惹祸的《安娜.卡列尼娜》,展开架势要撕,当两手抻开书页时,却变成了狠命捶打。书发出啪啪的呼叫声,它叫,我也叫:老托同志,你真烦,写出这么迷人的书干什么呀!安娜,渥伦斯基,卡列宁,列文,奥布浪斯基,你们是官僚,你们是贵族,你们都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家伙,你们衣食无忧,却害得我们全家饿肚子,我恨死你们,你们全是我的罪人!叫着叫着,我心软了。我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责怪书本,它们没有错,有错的是我自己。我又把书合好,放到嘴唇挨一下,吻它,算是赔礼道歉。
父亲为了节省钱,很少在镇上买水烟丝了。自己用一节木头挖孔做个榨,采摘自种的烟叶,晾干喷水滋润一夜,次日楔在木榨里,然后刨烟丝用。午饭后就片刻空隙,父亲急着刨下午用的烟丝。我想将功赎罪,抢着替他干。他说:“不看书啦?”我说:“看,但这阵不看。”他说:“常言道:书可读,官不可做。可见,读书还是第一位的,不要把你迷书这个好习惯荒废了。”父亲的鼓励让我愧疚的心更加难受,我痛恨自己成了家里的罪人。刨好烟丝,父亲说:“我去找队长求个情,赔偿的粮食能不能分两年扣,不让吃饭,还不兴喝口米汤?”下午出工,田坎上走的人稀稀拉拉。一个老女人有意靠近我,伸着脖子在耳边说:“胖崽和薄荷中午办订婚酒,你不知道?现在还没散席呢!”我心里不禁一颤,但却没露声色地瞟她一眼,见她撇着嘴,不屑地扬起头。我鼻子里哼一声,快步走在她前头。她在我身后说:“还傲呢,饿死你,两头饿,叫你家绝种,全面消灭地主阶级!”我听了,气得狂奔起来,在坡梁下绕了两圈才停住。我一眼看见队长在坡梁上转悠,我知道他是在挑剔上午地里活路的毛病。他侄儿订婚酒他为什么把自己撇在一边呢?干活的地就在胖崽家屋后,他家院坝人声鼎沸,酒水菜肴杯盘狼藉。虽然青菜、萝卜、豆角、莲藕都是就地取材,烧酒为乡村作坊酿造,但气氛和排场并不亚于城里人家办喜事的架势。胖崽从地坎上冒出来,嘴里叼着烟,两手提起裤子,边走边系裤带,像是才从茅房出来。他吼:“本人今天办订婚酒,”下面的话还未说出来,烟就从嘴角掉下来,他两手忙着抓烟,还没系好的裤子落到脚背。原来里面没穿内裤,光着裆,生殖器直愣愣地望着大家。女人们忙转过身去,有男人在喊:“买卖还没成交呢,小兄弟就急疯了。”胖崽笑笑,得意地接着招呼道:“本人办订婚酒,席还没散尽,想下去坐坐的请自便。本人备有薄酒一杯。”给我咬耳朵的那个孃孃和几个女人去了。胖崽走到我跟前,一身蓝卡几布的新中山装,还透着靛蓝染料的清香。他说:“对不住,抢先一步了。”我说:“你别掉到醋缸里了。”他说:“你这话我好象在那里听见过。”我一句话戳穿:“你和薄荷在镇上买酱油麸醋时,薄荷说你的。”他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回答他。他恨恨地:“这婆娘!”一拧身走了。去院坝吃残汤剩水的几个女人在逗薄荷,高声朗气的,在地里都听得一清二楚:“薄荷,薄荷,胖崽憋不住了,小弟弟把裤子都拱掉了,你还不去。”薄荷的声音:“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只是朋友,还不是夫妻呢!”胖崽的声音,火气很大:“放你妈的屁,不信我现在就日了你!”薄荷吼:“你敢!你无礼我不嫁给你。”胖崽扯起嗓音:“哟!有二心啦。难怪你在酱园骂我掉进醋缸的话崽儿都知道了,原来我身后还真的站着个预备队员!”薄荷听了哇地一下哭出声来,院坝里乱成一团。我扛起锄头就朝坡顶上爬,心里又气又恨,惹不起,还躲不起?可是连躲也躲不过,这是为什么呀?
自家的屋顶没有炊烟,是母亲把饭已经做好,或是没粮下锅,根本就没做。进屋见祖母在擦眼泪,她对我说:“你妈煮的净苕,连米汤也没喝的,我怎么活呢。”灶房里只有母亲,她正用些许面粉,炒熟为祖母冲面茶。她说:“每人两根红苕,只能这样。队长答应一年赔一半,两年扣完,可一年口粮也只给粗粮,不给细粮。说这还是网开一面,老人多,照顾。”我骂一句:“畜生!”母亲一把捂住我的嘴:“你活腻啦!”饭后,父亲去茅房,半天没出来,我刚要去看究竟,父亲回来了。他到脸盆前,用肥皂狠劲洗手。他扭头见我盯着他看,便说:“光吃粗粮太糙,屙不下来,只得用手指抠。”我说:“跟没油水也有关系,你和母亲,特别是祖母,年岁大了,这样下去会拖死。赶快写信叫二哥寄点钱。”父亲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说:“谁也不准把你外面的两个哥哥牵扯进来,哪怕饿死。别人问,就说他们从未与家里联系过。”我见父亲眼睛湿润了,他又说:“要保护好你们年轻人,最该饿死的是我,我死了,很多帐就清了。恐怕阎王快翻到我那一页了。唉!”我一惊,问“爸爸,你说什么?”他苦着脸说:“别问,我只是随便说说。”我背过父亲,对母亲说:“爸爸心里有事。”母亲说:“你不在那两天他老坐着发呆,我问他遇到什么事情了,他说没什么。我以为是为你在外担心,现在看来不是,你爸心里确实有事瞒着我们。”我问自己:父亲撞上什么揪心的事情了呢?从这之后,母亲和我对父亲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都很操心,总想尽早窥探到父亲心里那深藏不露的秘密。
一天中午,父亲进门放下锄头,便急忙从后门去了竹林。母亲发现父亲的行为有点怪异,就在灶房里一直盯着他。竹林茂密,父亲总找稀疏的地方向外偷看。这时,母亲就悄悄跟过去,走到父亲背后,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出去。竹林外的小院坝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不时伸头朝我家后门张望,心里像搁着什么事情。那人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沿田坎去了。母亲回到灶房,父亲也随后进来。母亲发现父亲进屋之后,就一动不动坐在床前吃闷烟。母亲跟我说,那个在我家后门竹林外转悠的人,她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具体是谁,但可以肯定不是本队人。后来,有一次收工,父亲走前,我走后,相距也就几十步远。一个人从我身边过去,是个青壮年,大个头,头发浓密,腿劲大,走路生风。在与父亲将要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他猛推父亲一掌,父亲一个趔趄,要不是路宽,父亲就被推到水田里了。我急忙跑到父亲身边,扶住他。那人一阵风走远了。我狠狠地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问父亲:“那人是谁?”父亲说:“不认识,可能是我挡了人家的路了。”我说:“不对,看那阵势,他是有意的。”父亲说:“别乱猜疑,为人要有包容之心。”回家后,我背着父亲把这事说与母亲听,并且将那人的形象给母亲描绘一番。母亲说,在竹林偷看我们家的就是你说的这个人。我和母亲猜测,父亲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这个神秘而怪诞的人物,可能就是这个麻烦的制造者。
身在这个多灾多难、风雨飘摇的家庭,苦闷的时候,我就很自然地联想到陈老师。她离开农中,去了哪里,会跋涉在追寻父母的路途上吗?那可是个遥不可及的边关,茫茫戈壁,渺无人烟。一路艰险,一路孤寂,她如何承受得住?我,昂头久久遥望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