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饭后碰到项均平,他对我说:“你写作文是高手,应该善于观察生活,注意细节。我问你,我们班的同学屙屎揩屁股都用什么东西?”我十分诧异,又觉得他有些无聊,便摇头以示不知。他说:“你我之辈为第一流,包括老师们,用专门的草纸;你的同桌为第二流,用已批改过的作业本;谭班长和徐小林之辈为第三流,用篾片或者树叶。”他好象很有依据似的,又得意地补充道:“哦,作为女生的袁小圆、卢夫恭,也跟你我一样的为第一流。”他笑里带点邪的味道,似乎已从屙屎揩屁股联想开去。我对他说:“一天还有什么要研究的,怎么这般无聊?你是一个十足的无聊之辈。”他说:“无聊不无聊,先听我说完。徐小林那天一节课跑了两趟厕所,决不是解小手,下课我去厕所后面的小树林了,一根枝条上的树叶都被捋光了。我去察看时,折断的枝条还冒白浆。”他兴致盎然地说:“他绝对拉肚子了,你碗里的冷肉绝对是他偷吃的。”不断有同学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怕被别人听个只言片语,就误传偷肉吃的就是徐小林,便对他说:“捉贼拿赃,你们谁个又没拿住他,就妄加猜测是徐小林,而且还绝对是,这是对一个人的名誉不负责任,就此打住吧!”说完我便离开槐树林。项均平没有走,他嘀咕道:“徐小林他就是一个贼,长得就贼头贼脑的。为你好你还为他辩护,假正经。”他身边很快围了一群同学,议论之声雀起,可能他又在同学中重复刚才在我面前发表的那一通高见。
六五级一班出了偷肉贼,而且就是个子矮小,獐头鼠目的徐小林。这个事情已经在师生当中传遍。陈老师找我了解情况,我告诉她有人从表象分析这样猜测,但没有证据说明徐小林是偷嘴贼,随便给同学披上贼皮,那是要害死人的。
第二天早自习,陈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郑重其实地宣布:伊诗岚碗里的冷肉,是老鼠偷吃的,碗里凝固的猪油上还有鼠脚印,窗纸的破洞口也有油渍。从此刻起,谁乱说,我处分谁。整个课堂泛起一片自问声:“真的?”下课后同学们跑回寝室查看,破损的窗纸上,果然有油浸过的痕迹。老鼠穿过的破洞,恰巧在陈老师画的猫的屁股后头,有同学戏谑地惊叹道:“陈老师画的猫真凶,老鼠都不敢从它眼皮下过,老鼠也太聪明了。”不知陈老师什么时候象个舞台美工,去布置的那个场景。我再次领略了陈老师的细致与智慧,她如此巧妙地平息了一场风波。
这是个星期三,陈老师用煤油炉煮了一锅汆汤猪肝,她让我和徐小林到她寝室加餐。理由是我这个月的供应肉少吃了三块,有如一部机器十个轴有三个没有上润滑油,开动起来整体会不灵活。而徐小林不管是否偷嘴,他确实家里太穷,营养严重缺乏,身体太虚弱,补一点是一点。我问陈老师:“哪里弄来的猪肝?”她说:“找李校长通过区医院开了一张假证明,证明我贫血,特供半斤猪肝。”我说:“你为了我们,不惜背个贫血病人的名声,我吃不下去,你和徐小林吃吧。”她说:“吃不下去也要吃,这是任务。你别为我操心,快去叫人。”
正是课余时间,我找遍教室和校园的每个角落,不见徐小林的影子。跑到寝室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床上的被子没了,那是一床旧棉絮块拼就,用线行成的破败不堪的被子。床头的木箱也不见了,凌乱的铺草上,整整齐齐放着几本书。上面一本是地理,底下几本也是所谓的“豆芽”科教材,但历史书不在。中间一本夹着一张纸条,露了半截在外面。我抽出来一看,心里顿时凄楚不已。纸条是留给大家的,上面写道:陈老师和同学们:伊诗岚碗里的冷肉真是我偷吃的,肥肉,一共三块。加餐那天我肉没吃够,晚上做梦还在吃肉,第二天就特别眼馋,忍不住就偷吃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偷别人的东西,想起来好后悔,我没脸再在学校读书了。其实我很想读书,可父亲时常在我面前说,书读得再多再少,最终都是修理地球,我想通了。我对不起伊诗岚,那几本副科的书就送给他,他没有,就算作我给他的赔偿。主科的和历史书我留下,劳动之余看,可以填补我内心的空虚。我对不起伊诗岚,对不起全班的荣誉,我好后悔。真的,有生以来,我就做了这么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今后不会再做,就是饿死,我永辈子不会再偷,请相信我。落款是徐小林。这时,我才明白。从来不找我说话的徐小林,那天为什么和我说了那么多。他的悲哀在我心灵里激起了涟漪,我和他的命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同样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略有不同的是我生在城镇,他生在农村,现在我比他优越。但世事变幻无穷,命运时常都有可能改变我们的人生,我害怕今后我的人生会和他殊途同归。想到这些,我都有些不寒而栗。
我把纸条交给陈老师,她还未看完眼泪就流出来了。旁边站着袁小圆,她说,她是来报告陈老师徐小林退学的事。还说,徐小林挑着行李,是哭着离开学校的。她本想劝阻,但自己是个女生,又没那个勇气。
汆汤猪肝舀了三份,只有两个碗,还有一份装在搪瓷盅里。汤很香,猪肝也很诱人,但我们包在嘴里,都没有心情往下吞。我心里在想,此时,徐小林正饿着肚子,行走在茅草丛深的田野小道上,他可能这一生都再不会坐进课堂,等待他的是与父辈同样的在那片土地上默默地繁衍生息,蚁虫般地默默地生,默默地死。陈老师见我呆而不语,问:“还想徐小林的事?”我说:“想他,也想我自己。徐小林退学,偷吃蒙羞只是个由头,其实还有内在的的根本原因。他家庭出身不好,觉得前途渺茫,没有了希望,没有了理想,原先他想读书改变命运,现在也变得很不实际了,他的希望彻底破灭。因此,尽管他想读书,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读书。我担心我与他同属一个阶级出身,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事情说变就变,你想要想清楚都来不及。”陈老师说:“你也不要太悲观,你两个哥哥不是都上大学了吗!”我说:“那时是那时,今天是今天。”袁小圆说:“看来,徐小林退学对你触动很大,不过,你不要走进那个阴影,你本来就远远超过他。在班上,可以不记得徐小林,但没有人敢不记得你伊诗岚。”陈老师笑了,看得出来,她很支持袁小圆的说法。她说:“好了,不再说这个话题。回到班上,谁议论徐小林,不管是偷肉吃,或者是退学,你们都不要参与,还要用别的话题岔开,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我俩几乎是同时回答:“晓得了。”
这个时期,我的人生也正处在颠峰之上。我在校刊上发表的文章轰动全校,连初二初三的大哥哥大姐姐都望尘莫及,仰慕不已。加之画作被陈老师送县文化馆参展,获得一等奖,使我的才气更是熠熠生辉。有同学悄悄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寄生才子”。由于我太明白他们的意思,因此,在飘飘然之余,还有一丝清醒地感觉到那其中的警示和鞭笞。我没敢声张,知道的同学第一次叫我,就不理他。因此,终究没有出名,未惹出烦恼。
第七章
不久,我们的校园文学刊物《春蕾》,面临停刊的尴尬。
这天,主编李文居急匆匆找到我,她说总务组不给出刊的纸张了。原因是学校太穷,连各年级几次单元测验都因为没钱买纸制卷而取销,哪还有钱去不务正业。新一期的稿件都审定好了,只等刻版付印,却半途出现如此燃眉之事。李文居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赶忙找来牛光宇一道商量。最后决定由各班的文学爱好者号召同学捐助,纸不拘大小,只要没字就行。
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顺利,绝大多数同学无纸可捐,他们连自己用过的本子都必须拿回家传给弟妹反过来用,哪还有一字未写的白纸捐给我们呢,这个办法就这样夭折了。一时间全校传闻,都说《春蕾》办不下去了,更有兴灾乐祸者,干脆说学校不让办了。那些投稿的文学爱好者,纷纷找我们询问情况,当得知个中原因时,也只能无助地摇摇头,无不痛哉惜哉。
这个周末,是我入校以来过得最郁闷的一个周末。午饭一吃,同学们都回家去了,我一个人抱本书,钻在被窝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目光时而游走于字里行间,时而又眺向窗外的秃树林,心里沉沉的,死水一潭,一点微澜也没有。
星期天一早就起床,去食堂草草地做点吃的,把肚子敷衍了一顿。天气十分阴冷,寒气逼得人抖抖索索。校园里寂静得出奇,树不摇鸟不鸣,老校工的咳嗽声传得很远很远,穿过树林时,树上立刻飘下两片枯叶,落地随风擦出“哧”的一声破瓷似的尖啸,猛然一下刺得人心惊肉跳。
我从床头拿出一个布袋,打开竹箱,把书籍都拿出来,用手掌把箱底的米扫在一起,有虫絮的拨到一边,装了半布袋,余下的拢到竹箱一角,再把书放回去。九点钟,我提着米袋出了校门
街上行人稀少,一条公狗陪伴着母狗,扬着头,四蹄踩着节拍似的欢快前行,尾巴高扬,旗帜一样迎风招展。它不停地将头架在母狗的脖子上亲热缠绵,如此旁若无人自由自在的交颈相拥,甜蜜而张狂,让过往的行人倾慕不已。西街尾上,耸立着一株黄桷树,树冠硕大无比,树叶阔而厚实,黑苍苍地绿。这是一种奇特的乔木,什么季节栽,什么季节落叶,即便栽在春天也是如此。看来,此树一定是植在冬天以外的季节,与其它秋风萧瑟叶飘零的树截然不同,想不到自然界也有违背自身规律的奇事。消失多年才恢复不久的自由市场就在树下的小街上。我在人丛中找个位置,往左右看看,才放下布袋,小心拉开口子,雪白的米粒便呈现出来。挨着我有卖胡豆的,卖黄豆的。最引人的是鸡蛋,白壳的,黄壳的,鲜亮可人。还有带着血迹的,母亲说那是仔鸡蛋,小母鸡第一次生下的蛋,我叫它“处女蛋”。看着看着,我就眼馋了,努力从遥远的记忆中搜索鸡蛋的味道——久违啦!的确我的嘴巴好久好久都没沾过鸡蛋,这种稀罕的东西,在我的记忆中几近消失。只有在小说里,读到作家把美女润泽的脸蛋比作去壳的白鸡蛋,才反过来明白,原来剥光的鸡蛋就如青春少女的脸蛋那么秀色可餐。
正神往鸡蛋,有人要买我的米。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脸上红扑扑地润泽,穿着光鲜,周身活泛,透出尤木鱼般的少妇的韵致,也不乏那番亲切。她问价时并没有勾下身子验米,而是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盯着我连眨也不眨,那微微开启的双唇间透出一种气息,直吹得我稚嫩的心要跳出胸腔,脸上有了火焰燃烧的感觉,我不敢留恋,忙说:“二块四一斤。”少妇没有还价,认了我的一口价。旁边卖豆子的老人帮我称了斤头,他说四斤一两不少。少妇付了拾元钱,找她的四毛钱她也不要了。“你是中学生?玉马中学哪个班的?”她问,我告诉了她,她点点头。少妇离开后,老人拉住我的衣袖,悄声说道:“口袋里只有三斤米。我看出女人喜欢你,对你大方,就多报一斤。”我懂他的意思,抽出一张一元的票子给他,他摇摇头。我在身上又找出一斤粮票,连钱一齐送与他,他收了。
从人丛中出来,一个人碰碰我的右肘,转身一看,我呆住了。此人一身不入流的别样衣装,最惹眼的是上身质地优良的人字呢短大衣,虽然成色较旧,但其款式在小镇上是绝无仅有的。气质被粗糙的肤色欺压着,但还是有一些从眼神里跑了出来,让我有了与众不同的感觉。他说:“小兄弟,还有米吗?我无钱买,但我可以用东西换。”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没有左右游离。我问:“你用什么东西换?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他说:“知道。一本好书。”我十分惊奇,他真的是一个异人,从未蒙面,却能看透我的心思。就在我还处于疑惑中时,他又道:“因为你是玉马中学的学生,好多次路过你们学校,都见你坐在一棵树下的石凳上看书。”原来如此。我不无惋惜地说:“太不凑巧了,你来迟一步。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专门拿两斤米来与你换书。”他笑一笑说:“我这几天特别想喝粥,也许过几天就不那么想喝了。”出乎我们的习惯,他把稀饭说成粥,但我听起来一点也不别扭,倒是整句话让我费思量。为什么他这几天很想喝粥,之后就不一定想喝了呢?看着他离去时失望的样子,我心里有几丝难过。真的,后来我去过几次市场,再未见到他的人影。
我将卖米的钱揣进衣袋。周围卖东西的那些农民,差不多都是老妪老头,穿戴破破烂烂,一脸茫然地东张西望。见买主没有和我杀价,一个漂亮小子和一个漂亮女人很快做成买卖,都有些羡慕地望着我离去。
我很快离开自由市场,转身进入区供销社,用卖米的钱买了几令白纸。
星期天的傍晚,学校又从死寂中活过来。我在操场边碰到刚返校的袁小圆,她一身热气腾腾,嫩白的脸透出苹果红,略带路途风尘。她见到我,立即躲到树后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飞快地从镶荷叶边的手提袋里摸出两个橘子。橘子鲜亮饱满,拿在她手上散发出浓郁的清香。我连假意的推辞都省略了,急忙接过橘子,一边衣袋装一个。不知为什么,我俩的脸同时红了。临走,我告诉她,见到李文居让她马上来教室找我,然后各自匆匆而去。
回到教室不久,李文居就来了,袁小圆也随她一道进来。我指着课桌上的一摞白纸说:“给老师请假,不上晚自习,马上油印,争取星期三出刊。”她高兴得揽住袁小圆的肩膀直喊:“好啊!好啊!”我顺手从右边的衣袋拿个橘子给她,说:“主编大人,你亲自加班,犒劳你的。”橘子易手的那一刻,袁小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李文居闻着橘子,在手心里转着看着,她说:“橘香味好浓啊!我舍不得吃它。”随即闻着亲着橘子借油印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