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尹宴的头像

尹宴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3/10
分享
《青春劫》连载

第四十一章

尤姐在校门口等我。一见面就说:“今天的牛没喂饱,小学边那段陡坡上不去,见有个姑娘画了一墙壁的画,我就使劲夸她,夸了就叫她帮我推车,她一股劲帮我推上了坡。”我说:“你不夸她也会帮你推。”她说:“不可能,谁像你那么老实。”我在心里感叹道“这个女人要是有文化,简直不得了!”她说:“想什么呢?别的不说了,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有些不悦,说:“多次告诉你,不要给我带东西,你挣钱很不容易。”她涎着脸说:“你操空心,今天的东西一分钱没化。但你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说:“不要,来历不明。”她一边从架子车肚子底下的吊兜里取东西,一边说:“不要算了,我丢到厕所里去。”她拖出一个布袋,抱在胸前,径自朝校园里走。我跟在她后面,看她往那里去。她一面走一面说:“学校里好清静,连鬼都没一个,刚才我走了一半,又吓回来了”走到男生寝室门口,她指使我道:“快开门。”我迟疑着说:“你不说清楚,我不让你进门。”她把口袋递到我怀里:“你捏一捏,是什么东西。”我还未空出手捏,她却趁机从我的衣袋里把钥匙掏在手上,喀哒一声将锁打开。一进门她就夺过口袋,把东西倒在床上:一本书,三个苹果。我一头雾水,问她:“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她笑笑说:“屁事没有,屁意思没有,一出城就遇到一趟生意,还是一个大学生呢。”我惊诧道:“大学生?大学生有什么生意?”她说:“这个娃儿放寒假回家,带了两大包东西,背不动了,要搭我的车,家就在半路上,从县城出来还有十里路呢。”我啊了一声,有一点点明白,但不全明白,如果作为回报,书和苹果怎么说呢?见我疑惑,她说:“大学生到县城身上只剩一块钱了,出车站被偷了,说付不起运费,我说帮帮他,不要钱。他说他不能剥削我的劳力,他把两个包解开,让我挑点东西当报酬。一个包是几件旧衣服和一摞书,一个包是几个苹果和一袋馒头。苹果还是他教我认识的。我觉得最稀罕的是书和苹果,书是为你想到的,苹果还从来没见过,更没吃过。她见我老不下手,就说,书你不一定喜欢,馒头小地方也有,就是苹果吃不到,给你四个苹果吧。我说,我如果要书呢?他看我一眼,说选一本书,再加两个苹果,可以吗?我不好说不识字,就选了一本最厚的,名字最长的。在拿苹果时,趁他不注意,该两个我拿了三个。清楚了吗?”她这些小聪明,小花招,总让我恨不起来,多数时候还心生怜爱。我回答她:“清楚,你多占人家一个苹果,说话不算数,毛病。”我最喜欢那本书,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早已是梦寐以求。我说:“把书给我,苹果你全留下。”她说:“胡说,苹果我们三人,一人一个。”我说:“还有一个人在哪里?”她说:“给你的陈老师姐姐,多拿一个就是这样想的。”我心里一酸,说:“陈老师已经调走了。”她听了不语,眼睛久久盯着我。她拿一个苹果用衣襟擦擦就吃,她说:“第一次,酸,甜。”我要去洗了吃,她拦住说:“别洗了,留着空了慢慢吃。”随即把她手里的苹果伸到我嘴边,非要我啃两口。我不依,她硬把苹果按在我牙齿上不松手,我只好连咬两口,她手才拿开。她看着我把苹果嚼烂,吞进肚子里。她说:“走啦。”她把我拉到她身前,非要我摸她的胸口,我吓得脸通红。她说:“手伸进来摸摸,只摸这里,摸一下嘛!摸摸!”我不敢伸手,直到她眼泪长流。我看见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涨水时河里的波浪,突出的那两点就是浪尖。她抓过我的手,我还挣扎不依。僵持着。心跳,血涌,手颤。直到最后,看着她满脸泪水,更想着她送了我一本好书,我动心了。我的手爪,像一只偷吃的小狗,小心翼翼,抖抖索索,临近时猛地一把搭上去。恍惚中,几种感觉汹涌而来:柔,细,温,酥。我,一阵玄晕。玄晕中,我记起大年三十的河堤之夜,那一次,手只触到了乳房边缘。我隐约感觉耳边萦绕着尤姐一浪盖过一浪的啊!啊!啊的唏嘘声。

送她出去,她说,这是她的第一次。我说,是的,我也是第一次。她问,什么第一次?吃苹果的味道?我没回答她,我只有自己问自己:什么第一次?我也无法自问自答。

临放寒假,袁小圆两次碰到我都欲言又止,不知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终于,那天上劳动课平整操场,我在篱笆墙外淘水沟,她在墙里捡垃圾,透过空隙看过去,我们正好面对面。她对我讲,陈老师画的《收租院》被县长看见了,指责她画的大地主压迫下的佃户,不是瘦骨嶙峋,而是像今天的农民那样身强力壮,精神抖擞,是在美化剥削阶级。说这是政治问题,立场问题,要深挖。我正欲帮着辩解几句,有同学过来,我只好沉默不语。

这天,我却意外地获得一条重要信息。路过李校长办公室,听见他和吴校长正在争论什么。我贴墙偷听,尽管心里咚咚直跳。李校长说:“你不能去说情,你去了,这也是立场问题。”吴校长说:“帽子太多,她画画的本意是好的,就算有问题,也是技术问题,根本就不是立场问题,不要扯得太远,光想给人戴帽子。”李校长说:“谁个扯得太远?谁个光想给人戴帽子?你是说羊县长?”吴校长说:“看你往哪个身上拐,我不怕,好歹我也是个战斗英雄,我扛不住,上面有战友帮我扛,他们的官大着呢!”李校长无声。吴校长又说:“晚上就去区里找李区长,我要明明白白地去替陈佩缇老师辩护,她画得不对,抹掉就是了嘛,为什么想整人?又不是她自己要去画,组织派的,组织也要负责任,明知她的家庭背景嘛!”李校长沉默之后说:“我是为你好,既然你厉害,我管不了,不管就是了!莫后悔啊!”吴校长再没理睬,气哼哼地走了。

早上的校园,晨雾浓得象才挤的奶,把一切都淹没在其中,只有高大的香樟,挣扎着露出墨绿的梢头。乳色的雾团里渗出的水滴,吧嗒吧嗒恣意飞落我的身上。一旦滴进脖子,会刺激得我精神为之一振,胜过领操老师那一声哨子。今早,没见吴校长身着草绿色绒衣,在单杠上翻飞,矫健身影划出来的那一缕缕绿光。我们已经习惯了一边跑操,一边注目雾罩里的这一道风景,偶尔没了,大家会猜测满身枪伤的他是不是病了。下操我没回寝室,直接去了食堂。路上人影稀落,一眼望见李校长从厨房出来,右手提个热水瓶,左边腋下夹一个暖手用的葡萄糖注射液瓶子。他的双排扣大衣领子竖得很高,平时最刺眼的黄狗皮毛领只露一点边沿。他上完那几级石阶,我正要往下走,忽见他站定,眼睛看着校门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从校门外进来的那个人是吴校长。李校长摇摇头,我与他擦肩而过,听到身后的他“唉!”了一声。

早餐时,吴校长频频点头,跟老师和同学打着招呼,心情格外地好。见到我,他轻微招了招手,脸上笑容可掬。我不知道他的好心情从哪里来,是不是来自李校长的一声叹息?难道,他俩写在脸上的表情,总是相反的?

很多时候,我不愿同时想起陈老师和吴校长。在校时间少一天,这种心情就胜似一天。


第二十六章


放寒假的第一件事,便是尽快去看陈老师。与前一次比,她们的校园更象农妇家的院场。操场上堆着小山似的红苕,藤蔓晾满篮球架,要打篮球那只是痴心妄想。教室的窗户全敞开,课桌上,镶铺着一块挨一块的苕片,边卷了,已有六成干。最奇怪的是,操场的另一端,各色竹席、苇席,缀着补丁的床单,全成了晾晒苕片的工具。都放假了,这些摊子谁来铺开谁来收拾,难道是无家可归的陈老师?我愁满心头,一个人就是累断腰,也难以完成全部工作量啊!一条狗,恹恹地靠着墙走,我几乎与它并行,只超前几步远。我望它时,它的眼斜视我,略带怨气。它可能常到学生食堂望嘴,今天却扑空,以为是我捣的鬼。拐一道弯,狗突然摇起尾巴,快步窜上前去。前面是陈老师的寝室,我见窗台上爬着一个人,在朝里偷窥。狗的亲热让他转过脸来,却是老校工,我赶紧贴着墙壁。校工继续伏在窗口。他踮起脚尖,身子尽量往上伸。这时,我才发现,他脚下垫着一只小板凳。狗狠劲蹭他的裤角,他反过手,不停向后挥舞。狗似乎懂得他在驱赶它,抬头望他一眼,没得到丝毫施舍,无奈地怏怏走了。我猜测,校工偷看得如此痴迷,陈老师难道是在换衣服或者洗澡。我经另一条道,绕到陈老师的寝室门口。门半掩,屋里传出陈老师和一个男人的交谈声,这个人,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因为实在是太早了点,他就是吴校长。我不敢偷听,急忙离开。走到校门口,值班室里,校工正照着镜子拔胡须,那只偷窥时爬窗子用来垫脚的小板凳,放在墙角里。他看见我,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谁?找哪个?怎么进来的?”我口齿清楚地回答他:“我是陈老师原来的学生,就找她,我来时你不在门口。你忘了,两、三个月前,我来看陈老师,校长在筐子里装只癞蛤蟆,让你交给她。”校工记起来,脸上出现笑容,连说:“对、对、对,那只癞蛤蟆我交给陈老师,差点把她吓哭了,城市妹崽嘛!”告别校工出来,我决定找个地方呆一阵,等吴校长走了再去,来一趟不易,不见不散。不远处有一座石桥,坐在桥下水边,可以从弯道看见路上的行人。小河清流潺潺,一股股水流撞击卵石绽放朵朵水花。忽然,我看见对面河滩边的小树丛里,挡着一个如同书本一般大小的牛皮纸袋,上面粘着干枯的水草叶子,我就当它是包装好的书籍,很是痛惜,心里骂着糟蹋书的人。正要往水里跳,才觉察现在是冷天,还穿着鞋。我从桥上跑过去,捡起纸袋,解开包成十字架的绳子,去掉牛皮纸袋,才发现原来不是书,是本硬皮笔记本。由于外面有厚实的牛皮纸包裹,笔记本毫发无损,装帧十分精美,淡蓝色的封面像天幕,左下方的图案是两栋错落有致的外国尖顶楼房,与右上角1953的字样,成对角嵌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工艺特别的笔记本,它是1953年印制于外国的罕见之物。打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还很清楚,但让我惊愕不已的是,它不是中文,是英文。我急迫地想知道它的内容,却既一筹莫展,又无可奈何。心里直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初中一、二年级时不顶住压力,跟祝一尔多学一些英语。但又转念一想,学习英语并非是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手到擒拿的。我不无惋惜地睁眼瞎般地随意翻着笔记,在靠封底那一页,单独写着几行英文,字迹与墨色,和整本笔记略有区别。在最末一行的落款处,却是三个中文字:祝一尔。真是惊喜与惊恐交加,天下竟有如此蹊跷的事情,一个问题即刻从我脑子里闪现出来,流落河水的笔记本,它在告诉我,祝老师一定遇到了非同寻常的麻烦。

我把笔记本藏在夹袄里面,爬上河堤,重返向阳农业中学,吴校长已经走了。陈老师的房子里,还算整洁,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未画就的一幅摊在桌子上。与玉马中学她居住的屋子不同的是,窗口边吊了些特殊饰物:一串玉米棒,两串红辣椒,一挂坠了几个红橘的橘树枝。还有就是墙边多出一张铺,她曾给我说过,校长的女儿跟她合住一间屋子。陈老师正在侍弄泡菜坛,见到我,她抬起身子说:“你先前在窗子边望了一眼,后来躲到哪里去了?”我说:“你眼尖,不知吴校长看见我没有,我主要是躲他。我藏在小桥下,那里可以看到大路,谁经过,都逃不过我的视线。”她问:“你躲吴校长干什么?他是来告诉我,上周六一大早,他去给区领导说情,我画‘收租院’闯下的祸,抹平了,不处分我了。”我啊了一声,说:“怪不得,周六早操没见他,原来如此。”揣在身上的英文笔记本,从捡到那一刻起,就一直纠缠在我心里,无法释怀。我望了几眼陈老师,试探着想把这事告诉她,但终究没能张口。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区广播站开始广播。一阵刺耳的杂音之后,就直接响起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那熟悉的声音:各位革命听众:现在播送“社教办”紧急通知。后面的内容,越听,我的心收缩得越紧,直到几乎碎裂。他们宣告,玉马区玉马公社地主儿子,曾经的驻外使馆英语翻译,大右派祝一尔,一惯仇视党和国家,抗拒改造,腐蚀拉拢贫下中农子女,社教运动中拒不认罪,于十月九日凌晨投河而死,自绝于人民。死时还抱着英文变天帐,生死不忘反攻倒算,死有余辜,遗臭万年。到现在为止,记有变天帐的英文笔记本还未打捞到,希望沿河的革命群众,提高警惕,随时发现,随时报告;随时捡到,随时密送公安机关。隐瞒藏匿者,严惩不贷。广播里的每一个字,如利刃直刺我心肝。我头脑木讷,眼睛发黑,身子晃了几晃。陈老师忙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痛苦不堪的样子。”不等我回答,她宽我心道,“你别为我担心,收租院壁画的问题,吴校长已经给区长说通了,不处分我,检讨也不用写了,只是不再适合教政治,取消政治课老师资格。”我摇头:“不是。”她想了想,说:“那一定是寒假的事?这也不必为我愁。不是不放,只是延迟一周。因为全区商品粮搭配供应的苕干没做出来,这个任务交到我们学校,下一周就会完成任务。你看,满校园晾的都是苕片,同学们回家拿一周的口粮,天黑之前都回校了,再下一周,就放寒假。”我的眼泪都出来了,带着哭腔喊道:“都不是!是我的英语老师死了,我的英语老师祝一尔死了!广播里说的。”陈老师沉默了,两眼直直地望着我,好一阵,她叹道:“就是你偷学英语的那个右派老师,从省城下放老家当了农民的祝一尔?好可怕呀!还说人家有变天帐。唉,人都死了,到阴曹地府还要戴上枷锁。”现在看来,我顾虑着没敢把捡到英文笔记本的事说出去,是明智之举,自己把它深藏起来,既可以保护自我,又不至于让陈老师惹上麻烦。祝老师之死,广播里连播三遍,每播一遍,就像有人在我脑袋里钉进一颗钉子。

她往泡菜坛子里加白萝卜和红萝卜,说是要备好一个寒假的下饭菜。我仍沉默不语。她把菜泡好,坛沿里掺满水,洗净手,擦干,坐到我身边。从她的肤色,从她的装束,从她做家务一系列麻利动作,一点也看不见她昨天的影子了。那个我刚入学报到,坐在我面前,穿着花裙子,并着白皙的双腿,脚着一尘不染的白袜子白皮鞋,一脸的文静相的陈佩缇老师,在我印象里,已经渐行渐远。而取代她的,却是一个合时宜的,脚踏实地的,有生活热忱的陈老师。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