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地里,我把一颗弹壳送给袁小圆,让她珍藏,想叫她共享我的这一荣光。但她拒绝了,原本爽朗的脸立刻庄重起来。她说:“我不喜欢弹壳是因为它连接着杀戮,对于生活,我更喜欢和平与安宁。”我这才想起,她爷爷家是“烈属”,她很珍爱今天这来之不易,于她来说已经习惯了的祥和宁静的幸福生活,还有这美好的学生时代的青春岁月。我羡慕她耀眼的家庭背景,也羡慕她是个前途无忧的时代宠儿。
第二十二章
踉踉跄跄摸进寝室,熄灯铃恰巧响了。陷入黑暗,我记不起自己从哪里回到寝室。不会是教室,决不是教室,好像眼前是河流和一遍荒野,还有一个漂亮女孩,与我争辩什么,然后飘入水中,一个旋涡,女孩就没了。河岸,坟地一样寂静,弥漫着恐怖。平时十分灵便的脚,那阵却难得迈开,像绳缠紧,费了很大的劲才逃离。心狂跳不已,头脑里一片空白,如被鬼追,然后就如风中沙砾,顺风狂飞。
恍惚中,下铺那些卷曲在被窝里的同学都瞪着眼睛。黑暗中,我却看见一个个瞪着的眼眶里如泉眼一样往外冒水,且水越冒越大,无数细流汇集起来,满屋波涛汹涌。我吓得拼命向上铺爬,一脚踩空,我觉得自己像从高处往深渊坠落,飘呀飘呀,飘了许久终于落地,却跌进河流里,水立即漫上来,到了胸口,到了脖子,到了唇边。我大喊:“救命啦!我快淹死了!”昏昏沉沉中,我被抬到床上,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一盆水被他碰翻,完全扣在他身上,他好像病了,快送医务室。” 我感觉自己在漂移,身子下面是古阿拉伯的飞毯。飘过一个地方,地面闹轰轰的,无数人在呼喊:楚楚不见了,楚楚找不见了,快找找楚楚!有个声音像李校长的,他喊得最凶。我飘落在安静的森林,隐隐约约中,我听到陈老师的声音:“嘴里含着体温表,别咬牙。”周身像火在燃烧,头被铁圈箍紧,好像将要爆裂。屁股被锐器刺穿,头上落满雪花,好凉啊!伸手一摸,原来是盖的冷冰冰的被子,还捏住一只软绵绵的手。渐渐进入一处绿地,它被围在斑斓的树林里,好滋润,好清爽,我呼吸顺畅起来,在绿地奔跑。突然,撞倒一个人,她抬起头,我惊呼:“楚楚!”她望着我,恐惧地往后退缩,歇斯底里喊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身上的衣服啦?你光着身子让我看见,我会怀孕的,我会去死!”我喊:“你别害怕,你不会死的,真的不会死的。” 她朝前面跑,我拔腿就追。突然,前面一条河,她没有半点犹豫就跳进去了,我未收住脚,一头栽进去……
凌晨,从噩梦里醒来,晨曦经窗户的道林纸过滤,落在窗台上,惨白惨白的,像河水漫进来,我惊呼一声:“楚……”立刻缩回被窝。满屋的鼾声骤停,听到有同学喊:“出、出操啦!”
次日,从河里打捞上楚楚的尸体。公安验尸,清理遗物,在她枕头下找到一封遗书,遗书原封原样被公安带走。整个过程,两个公安没说一句话。以上细节是陈老师告诉我的。因为次日我已清醒,挣扎着要去课堂,可从床上爬起几次,又摔回去几次。我浑身无力,站不起,坐不住。只好请陈老师把书本抱到寝室来,自己慢慢啃。
然而,我哪来心思看书,楚楚的遗书带走了,我的心也被带走了。
第三天,掩埋楚楚,身着烧有两个疤痕的陈老师的花背带裙,脚登带襻的白皮鞋,安祥地紧闭双眼,入棺缓缓沉入墓穴。她,永远告别了蓝天。一直没有父亲,母亲早不在人世,唯一的亲人小姨被告之,但未来。同学们都哭,袁小圆和卢夫恭嗓音哭哑。陈老师来看我,眼睛红肿如鲜桃。她对我说,楚楚曾经说过,她这一辈子,一定要缝制一条跟我的裙子一模一样的花裙子来穿,可是,她还是没能穿上自己的花裙子就走了。说完,眼泪又禁不住一滴一滴往下掉。我心如刀割,噙着泪花问:“楚楚葬在什么地方?”陈老师哽咽了好一阵才说出来:“学校后面檀木坡的石仓旁边,没有墓碑,在一棵檀树下。”她用拇指替我抹去两个眼角的泪水。
第三天下午两点,学校开始审查我。李校长挂帅,谭班长助阵。问我:楚楚失踪那天傍晚,我几点回寝室?为什么鞋袜是湿的?在医务室,昏睡中我为什么喊楚楚的名字?每天只准上午上课,下午去一斗室单独说清问题。课余时间,不准我跨出校门半步。我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楚楚的死与我没有关系,他们只是猜疑和捕风捉影,李校长那样逼我就范,反而把我对楚楚的同情和痛惜,变成对李校长他们这种行为的愤恨,激励我更加坚强起来。我干脆抱上课本进斗室,工整而正确地做好作业,一直以沉默对待他们的煞费苦心。
其实,我并不在乎学校的审查,我担忧的是楚楚那封遗书,它有如千斤巨石,压在我心上,让我不得喘息。因为,楚楚就死在我的面前!她死的时间,死的地点,死的形式,以及死时的那个状态,我认为,她都意在提醒我,她希望她成为我的掘墓人,我成为她的追随者。要达到这个目的,只能让遗书站出来指证我的罪责。牛光宇走后,唯独我成天晃动在她眼前,她对偷窥者的怨、恨、怒,每当我俩相遇时,她都毫不吝啬地挂在脸上。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都惶恐不已,我觉得,她是在提醒我,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让真正的偷窥者的丑恶嘴脸大白于天下。现在,她自食了被偷窥的苦果,决心告别这个世界,她不应该把一直深藏心底的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她应该吐露出来,在遗书中告诉世人,真正的偷窥者是一个叫伊诗岚的人,以将我置于死地。如果真是这样,我问自己,需不需要做好自杀的准备?我想起了吴校长的战友,那个宁肯战死疆场,也不愿回老家去过那种屈辱日子的富农的儿子。我到图书室查过许多资料,寻找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一个医生被打成右派,妻儿离他而去,他悲愤地吞了半瓶安眠药,便永远睡过去了。我告诉自己,医生选择的死法,绝对是没有痛苦的。我把目标定在医务室。有意把小手指关节磨去一块皮,天天去那里要碘酒擦,想寻机偷到安眠药。一次刚从医务室出来,就碰见陈老师,她问:“你天天去医务室?在找一种药?”我只好把伤给她看。她又问:“你查过没有痛苦的自杀的方式?”我心里一惊,但未露声色,辩解道:“还不至于此吧!”她说:“那天在图书室我就坐在你后面,那页书你足足看了半小时,我记住页码,你前面还书,后面我就立即去要过来看,翻到那一页,看了内容我惊呆了,原来你想自杀,想学医生那样没有痛苦地去死!太没出息,太叫我失望了!”我呆立无语,她劝慰道:“珍惜生命吧!它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说完便气愤地离去。
一周以后,两个公安进了学校。我一口气跑到陈老师寝室门口,惊叫一声“陈老师!”陈老师不慌不忙对我说:“我知道了,公安来校。”又亲切地问道:“我说的话,你认真想过没有?”我回答:“想过好几遍,我懂你的意思,你要我不可万念俱毁,要坚强,要忍!要忍!绝望是懦弱者的表现。”她说:“既然懂得,你就坚强地去面对吧!”我等侯公安叫我,午饭吃得比以往都饱,可谁也没叫我。公安走了,公安走后,李校长解除了对我的审查。
我能轻松过关,所有的谜底同样在那封遗书里,还有法医的结论里。
楚楚遗书的内容是从女同学堆里传出来:河岸洗澡围席被风吹倒,我赤身裸体被男同学偷看。母亲临去世时曾对我说,千万不能叫男人看见自己的光身子,她自己就是因为被男人看见裸体,才有了我。我违背了她的嘱咐,我河岸洗澡被男人偷看了,我失去贞操,已有两月没来月经,我怀孕了。“双查”的威慑力还在我心里发酵,我无颜面对同学,无颜面对老师。这是我的错,忘记了母亲的教诲,没有守住自己的光身子,没有守住自己的贞操,只有以死谢罪,跟随母亲而去。我的死,无须殃及别人。
陈老师告诉我:公安刑侦之后得出结论:楚楚为处女,系自杀,溺水而亡。她还给我解释什么叫“处女”。其实,从我看过的许多小说里,一些情节让我朦朦胧胧领悟过一点处女的含义。
楚楚在遗书中仍然没有指证河岸洗澡的真正偷窥者,没有告诉大家,她为什么做出如此矛盾的选择:不忍心揭露我,却又要当面死给我看。还特意说明,她的死与别人无关。难道我与楚楚,是前世今生修就的阴阳情缘?想起楚楚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种种奇怪表现,以至那晚她死时的惊骇场景,觉得她除了怨恨我而外,更多的是对我的容忍、宽恕和保护。此前,我所有的猜疑和内心的恐慌,都是对她爱护我的美好心灵的亵渎,我内心的歉疚,我灵魂的不安,将是永远的。
这周《生理卫生》课,李校长安排生物老师补讲过去放弃未上的课程,内容是男女生殖器及性的初浅认识,并且由校医主讲“处女为什么会闭经”。这是一堂十分庄严的授课,规定整个过程不准任何人发笑,包括微笑。女生物老师按照课本里的图与文字,极其难为情地浮皮潦草地讲解完男女生殖器的构造,还有授精怀孕的科学知识。没有展开,没有像讲其它课文那样旁征博引。但从同学们面面相觑的眼神里透露出来,大家似乎还是懂得了处女是不会怀孕的这个浅显的道理。那么,楚楚既然是处女,怎么又出现了怀孕才有的停经的生理现象?同学都木呆呆地望着讲台,眼睛里好像在不断释放出这个问号。接着,校医刘老师从医学角度分析处女不来月经的病理原因,我作的课堂笔记如下:有一种妇科疾病名“溢乳——闭经综合症”,闭经综合症的发生,除了怀孕外,还可见于其它许多原因,例如,间脑疾病、脑垂体病变、原发性甲状腺功能减退症,以及正在服用抗胆碱制剂利血平和氯丙嗪等抗精神病药物,均可以引起溢乳——闭经综合症。上述这些药物抑制了下丘脑,使其不能释放对垂体催乳激素有抑制作用的抑制因子,使催乳激素大量分泌,从而出现泌乳。与此同时,催乳激素又可抑制垂体促进性腺激素的分泌,使卵巢功能低下,从而发生闭经。所以,少女光着身子被男人看见,还有梦里遭男鬼附身,都会怀孕的说法是反科学的,是愚昧落后的表现。刘老师讲毕,教室里出现长时间沉默。我看见袁小圆在用手帕擦眼睛,许多同学双肘伏桌,枕着脑袋沉思。我想,大家此刻的心情跟我一样,都在为楚楚冤死而惋惜,都在为科学知识贫乏而惋惜,都会幡然醒悟:人的愚昧无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最后,李校长来到教室,他说:“楚楚的死,归根结蒂一句话,是自身愚蠢,是十足的科盲,加上受到封建礼教所提倡的贞节观的毒害造成的,这是一个悲剧,值得同学们警示呀!”这时,卢夫恭起立振臂高呼:“做新时代的新青年,决不做封建残余思想的殉葬品!”瞬间,几十只拳头伸出来,几十种声音汇集在一起:“做新时代的新青年,决不做封建残余思想的殉葬品!”李校长笑眯眯地点头称是:“很好,很好。下课。”
整理楚楚遗物时,发现了那份投给《春蕾》未采用的稿子《姑娘和女儿》。陈老师拿上它找到我,问我见过没有,是不是退稿,如果见过,为什么不把稿子给她看,因为这不是一篇内容很一般的稿件,它很可能是在讲述一个人的真实遭遇。我说:“我只当楚楚编了一个凄美的故事,很有文学性,但觉得不合时宜,也不对一些人的口味,怕这些人揪辫子,因此不敢采用,就原稿退回了。”陈老师叹息一声,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楚楚的悲剧本来可以避免。”我问:“为什么?”她没告诉我,眼眶里却噙满了泪花。临走,她把楚楚的稿子交给我说:“这个星期天,我们一道去她墓前焚稿。”
这天晚饭后,吴校长叫我陪他散步。由于天黑得早了,我们只走到操场外的小土丘,便席地而坐。聊了一阵最近阅读的文学作品,话题就很自然地引入校园文学。他说,他很想恢复《春蕾》,把它作为培育各年级作文尖子的园地,至于经费,眼前先从他的退伍费里拿,以后就靠勤工俭学来维持。他还说,在我们年级,除了欣赏我写的作文,楚楚的作文,他也很喜欢,都是不错的文学苗子。但可惜楚楚没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稿子给他,说:“你看看这个。”他看得很仔细,看完,见落款是楚楚,便凝视远方,那张刚毅的脸庞上,似乎有火焰在燃烧。我说:“这是当年楚楚投给《春蕾》的稿子。”他问:“采用没有?”我说:“敢用吗?”他“哦”了一声。眼神仍未漂移。突然,他自语道:“楚楚本不该死,是性启蒙教育被封锁害了她!”我惊讶地望着他:“你说,你快说,为什么楚楚本不该死?”他和陈老师的说法何等相似,陈老师不愿说明的问题,我祈盼他能告诉我。吴校长指着稿子说:“故事里的姑娘在木屋洗澡,被神甫的侄儿偷看,后来怀孕。而真实的情况应该是:神甫的侄儿看见姑娘美丽的酮体,控制不住性欲,把姑娘在木屋强奸了,后来姑娘怀孕了。那沉重的脚步声,就是神甫侄儿看见姑娘光身子不能自持,去侵害她的具体行为。楚楚缺乏性启蒙知识,就听不明白她母亲话里的真正含义。楚楚的妈妈为什么没有讲透?是她羞于讲透,也不能讲透,因为那时,性启蒙教育被认为是丑恶的流氓行为,更是被禁锢住的。她以为,女孩只要做到封闭好自己的身体,不要把裸体让男人看见,尽量避免挑起男人的冲动,就不会被侵害。所以她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叫男人看见自己的光身子,只要做到这一步就万事大吉。”我说:“也就是说,她如果告诉女儿,怀孕是性行为造成的,那么,楚楚即便暴露裸体,即便不来月经,她也不会怀疑自己已经怀孕,而会去考虑另外的原因。她也因此不会因害羞害怕而自杀。怪不得学校给我们补上被省略的那几节生理卫生课。”吴校长说:“小时候,我在农村当放牛郎时,在野山坡听过许多男女之事。还亲眼看见一个大哥哥,那时才十五、六岁,偷看十三岁的小姑娘光着屁股在池塘里洗澡,就急匆匆地跑去把她强奸了,姑娘怀孕了,两个人只好结婚,成了一对小夫妻。”我叹息一声:“原来女人的光身子,对于男人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悲哀呀!”
以往就寝,躺进被窝,黑暗里不断眨着眼睛,头脑中回放一天的功课,这是入睡的前奏,少倾,眼睛闭上,鼾声微起,每晚相同。可是,自从楚楚没了,入睡的前奏就延长了许多。尤其是今晚,吴校长说的那些话,堵在心里气息很不顺畅,老想着做女人那么艰难,女人真是可怜呀!渐渐地,那个傍晚,我和楚楚遭遇后所发生的一切,又像潮水一样从四周漫过来。
晚秋的颜色是斑驳陆离的,晚秋的氛围是凄厉冷漠的。就在这样的景致中,一场痛彻心扉,凄惨缠绵的毁灭,在我和楚楚之间悄无声息地展开。
这天,吃罢晚饭,我猛然记起秋之将去,陈老师寝室桌上的花瓶里,还空空如也。倘若往年,芭茅花正艳,艳如光焰的时候,同学们都争相采摘芭茅花絮给她送去插在花瓶里。她说,之所以喜欢它,是它有着其它任何花卉不可比拟的昂扬向上的气质。惟独今秋,同学们把她淡忘,她的这番情趣,也被众多烦恼折磨得烟消云散。我自作主张,决定去河堤,为她寻找几枝尚未开败的花絮回来,但愿此举不是自作多情。
河堤上的丛丛芭茅在透明的阳光里摇曳,花絮不再似光焰般艳丽,它们已褪成灰白色,像飘浮在堤岸上的云朵。正在我四顾茫然,为残花败絮惋惜的时候,一处靠水边晚熟的矮小芭茅林里,几抹如少女稚嫩脸蛋的嫣红,借着夕阳的余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轻轻折下,一共五枝。枝杆嫩脆,花絮滋润而光亮,微微透出草木的清香。坐在堤边,晃动手里的芭茅花,看水里的倒影,那少女的嫣红更是妩媚动人。投进一颗石子,嫣红被涟漪撕裂、扭曲、淡化,直至在河水里消失。我一惊,叹息一声,急忙捏紧花束,放在鼻下尽情闻那草木的清香。
一个女孩的身影在几棵稀疏的柳树间时隐时现,当她第一次闪现的那一瞬,我就看见了她。她神情呆滞,步履迟缓,走到离我最近的一棵柳树后,仅探出头来,两条小辫垂着,望着我默不作声。河堤上很清净,没人放牛,也无鸟飞虫鸣,只有对岸的坡地里,黄昏的天幕上,镶嵌着一个劳作者的剪影。她那样凝视我一阵,慢慢从柳树后走出来。“楚楚。”我招呼道,她未答理,在离我几步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一直木讷无语。坐在我面前的楚楚,除了她那副洋娃娃的漂亮脸蛋我还认得,身上的装束一点也不熟悉,甚至觉得除了陌生还有几分怪异。背带裙是陈老师的,她从石仓的火堆里抢救出来,是还没来得及烧尽的资产阶级货色,上面的一处烧痕仍在。深秋的凉意正浓,这时穿它,真是不合适宜。脚上带袢的皮鞋,只见她每学期开学的头一周穿过,其余时候大概都珍藏起来了,这时却破例穿上。见我打量她,便把脚往里收了收,皮鞋被裙摆盖住。她说:“你终于来河堤了,这样的时刻,我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问:“你等我上河堤等了一个星期?为什么?”她说:“反正这几天我就专心等你上河堤来,至于为什么,过一阵你就知道了。”她面无一丝笑容,冰雕一般,瞪我的目光似凌锥,刺得我寒颤阵阵。我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试探道:“有什么事,你现在就敞开说吧。”她说:“好。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发生在这河岸里的那件丑事吗?”我猛一怔,但随即又平静地点一点头回答:“记得。”她那对高眉骨下的深眼窝里,冷漠犀利的目光中又多了些怨恨:“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忘记,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和牛光宇河岸偷窥洗澡的事,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在我跟前戳穿,没有在他人面前揭穿,我的心就这样一天天悬着,如果她现在要面对面讲出来,我心里反倒释然,便戏言道:“第二只靴子终于要落地了。”她没睬我,接着说:“我们几个女生在这里洗澡,我的光身子遭人偷窥,偷窥者是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可是,项均平却成了替罪羊。”她仍未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我没接话,想听她如何继续往下说。她说:“你还记得我投给《春蕾》那篇稿子吗?”我说:“记得,我没用,另选了一篇你写母亲的作文。”她说:“你不敢用,我也知道,那篇文章是毒草,用了你就会遭批判。”我说:“是有些可惜,故事打动了我,至今都还记得,可以一个字不漏地讲述出来。那个姑娘,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那个故事是我母亲讲给我听的,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你是第二个。”我问:“其中有一个情节我至今都不明白,那个姑娘,被偷窥后,后来怎么就有了个女儿?”她犹豫一下,说:“还不明白?她一丝不挂,不是被偷看了光身子吗?”我惊异不已,望着她:“女人被偷看裸体,就有了女儿?难怪女人们都把自己用衣服裹得紧紧的。”她说:“妈妈不单给我讲了那个故事,并且她临终时又叮嘱我:女人,千万不能让男人看见自己的光身子,千万千万,你要记住。这句话,从听到那一刻起,就在我心里根深蒂固。可是,妈妈的话空说了,我到底没守住自己的光身子,还是被人偷看了。”她接着说,“至于故事里,为什么女人的光身子暴露在男人的眼皮底下,就会有那样的结果,这个问题,上初中以前,我从未想过。即使在进入玉马中学以后,它仍然没有闯进我的心灵。”停顿一下,她说:“可就在河堤洗澡,被人偷窥的那一刻,那目光如锋利之刃,闪电般刺进我心里。我心里一阵恐惧,但恐惧过去之后,心里却溢满从未有过的滚热的感觉。我在想,每每这个时候,男人的目光是不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会霸占女人的身体,霸占女人的一切。”我心想,我的目光有那么厉害吗?不过,那一刻,我的目光确实那么疯狂地闪烁过,那么发癫地燃烧过,那也只是我少年时代的第一次。“我恨你!”一声斩钉切铁般的呵斥,让我重新注视她。她说:“也就是自裸体被偷窥起,我的心便再也没平静过,一种担忧横亘在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去?”她突然停顿,眼眶湿润了,随之泪珠落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该来的,总归会来的,谁也挡不住。我,已有两个月盼不来它了,我,怀孕了。”她的脸明朗起来,一扫先前的冷峭与阴霾,她又道,“一个时期,我索性思考起自己为什么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的问题来,随着思考的深入,我有些怀疑妈妈讲的教堂里的故事,真的发生在别的姑娘身上吗?偶然一次,听小姨无意中泄露,妈妈曾在教堂里做过工,那个故事,难道就是发生在妈妈自己身上的故事吗?如果是,那么,我就是那个神甫侄儿的罪恶目光,霸占我妈妈的光身子的产物?也就是说,妈妈的悲剧是神甫的侄儿造成的,而妈妈的悲剧又再次在我身上重演,谁又是我的悲剧的制造者?”她不再说,足足看了我几分钟,然后站起来,她说:“就是你!讲清楚了,我该走了!”语调很异样,在她转身前行的那一瞬,我看见她眼里有泪光。我突然想起,按照惯例,人若刻意收拾打扮,必定有不寻常之举。她会去干什么呢?她专心等到了我上河堤这一刻,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大摊话?我注视着她一步一步踏着将衰的茅草独行,脚步不见沉重,反显轻盈。在一处码口,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向我,凝视我,然后,仍然缓缓地倒退着走进河水。我的心瞬间炸裂,恐惧和疼痛塞满胸腔。我拔腿飞奔过去,右脚已经踏进水里,只听她一声呵斥:“站住!”随即右手强硬地直接指向我。我吓得语不成句,喊:“你、你疯啦!”她却平静地说:“我恨你,又不忍心恨你,最终选择凄婉地爱上你。我没疯,对死,我很清醒,我很认真。”我的左脚也踏进了河里。她立刻向我摆手:“你不会水,不但救不了我,你也会死。”我眼泪一下涌出来,呜咽着说:“你为什么想死,你为什么想死,我一点都不明白,你快告诉我!你快回来,快回来!”她说,依然很平静:“你千万别过来,这样,我会死得快一点,痛苦就会少一点,耻辱就会更少一点。”我说:“这个世界上,该死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想不出用什么话劝她,留住她,急死我了。我猛然想起对面坡上那个劳作的剪影,便要呼喊。但一抬头,剪影没了,暗淡的天幕上,只有一抹红云。等我再回头,河面一个漩涡过后,便出奇地平静,像一张惨白的鬼脸。我惊慌得边跑边喊救命,但怎么也喊不声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瘫软得腿脚打颤,一头扑倒在堤坎上,意识瞬间离我脑袋而去,一切都在迷迷糊糊中进行。怎样恐惧地爬沟过坎,怎样痛楚地摸回寝室,怎样被同学送到医务室,都梦幻一般地不那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