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我一个人把姐妹俩送到坡梁上。我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四姐,上面是我抄写的陈老师父母在新疆的地址,让她尽量给我寻找。四姐答应她们安顿好了,就帮我打听。朦胧中,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我又是担忧又是欣喜。我不能预测她们的明天将会怎样,我只有在心里默默为她俩祝福。
回到家,母亲定定地看着我,好一阵,她才说:“女儿走了,我和你父亲都没敢送,好没良心!我们是怕呀,怕哭声惊动四邻,她们走不成呀!”说完,捂着脸痛哭,那种从指缝里漏出的压抑的悲鸣,还有泪水,刺一样扎进我心里。
开初几天,队里风平浪静,像谁也未察觉我家俩姐妹已经销声匿迹。五天之后,女人们混在一起,话题就离不开我家姐妹出走的事了。但那些年龄大的妇女,只泛泛说几句之后,就沉默不语,再不提及此事。男人们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的也只偶尔附和两句。主要是队里的几个年轻女子,口口声声责怪队长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连屁都不放一个,是他有意搞的鬼。队长明白,这是姑娘们的嫉妒心在作怪。虽然几条小鱼翻不起大浪,但由于我家背景跟别人不一样,他还是害怕惹火烧身。于是,就在这天下午,天色将晚,正当大家要急于收工回家时,队长却突然大喝一声:“不准走,都给我坐下!”地里的人都整齐地一屁股落坐到地上,已经走出地坎的,又乖乖缩回来,站在那里把队长望着。队长从腰带上取下烟袋,慢吞吞吃了两锅,再把烟袋别回腰间,然后高声大气地说:“都给我听着,这几天爱嚼舌头的那几个婆娘们,尤其是那些个黄毛丫头片子,都给我把你们那张臭嘴闭紧点!谁说老子有意放跑伊家两个小寄生虫?今晚我就要斗争她老子!你们这些婆娘,心一闲就卖儿卖女说不完,干活不毬行,嘴巴死厉害。我在这里放话,有本事你们也跑呀,队里的破屁股我一个都不愿留,跑得越多越好,跑干跑净更好,老子可以给每个壮劳力多分十斤口粮,把你们留在队上有毬用。”他停住,扬起巴掌拍死右脸一只蚊子,又说,“从这一刻起,你们谁再管不住那张烂嘴,我就长期派她去水库工地抬石头,到时别怪老子心狠。都听清楚了没有?”男、女齐声道:“听清楚了!”他然后喊:“散会!”
晚上,父母亲准备着挨批斗。但直等到瞌睡得抬不起眼皮,仍不见动静,他们只好合衣而睡,随时等待队长的“召唤”。但我心里明白,这是队长息事宁人的一时策略。
大队部有人传话,让我去取一封必须由本人签收的挂号信。我满腹疑虑地一口气跑到大队部。屋子里有两人烤火,破搪瓷盆里燃着木柴,青烟直往眼里钻,木碳不时溅出细小的火星。两人同时望我一眼,又接着聊天。我说:“打扰一下!”见其中一人注视我,便问,“听说伊诗岚有封挂号信?”那人从手边方桌上的一堆报纸里,翻出一个白色信封交给我,没说一句话,也未让我签字。我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告辞和致谢。迈出门槛,迎面碰见一个大个子男人,仔细一看,正是那个杨大队长。他边走边扣裤子前门的纽扣,把我打量一番后,他问:“你姓伊?”我回答:“是。”他说:“别走。”然后进屋去了。我悚然停步,心也急剧跳动,惟恐他做出类似对待父亲那样的伤害之举。过了一阵,他出来将一封信递到我手里,他说:“你要亲手交给她本人。”是薄荷的信,而且是胖崽写给薄荷的信。因为信封上有部队的番号,没贴邮票,只盖有一个红色三角戳。我直接领教了大队长的精于算计。胖崽写给薄荷的信,谁带给她都很正常。惟独让我捎,就成了陷阱。如果胖崽和薄荷的婚事稍有风吹草动,我就会卷入是非的旋涡不能自拔。这捎信的后果让我害怕。我车转身想找托词把信还回去,可是那三人已经锁好门鱼贯而去。
陈老师的信,在路上我就粗略看过。看过之后,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惆怅。写满几页信纸的话,没有一句是我想要听的。回到家,我再一次看它,又仔仔细细读过两遍,企图从字里行间抠出几个我盼望看见的字眼来,但最终还是落空了。她在信里劝告我习画,最好是国画,还为我拟定出四页学习大纲,开列了一串参考书籍。除此而外的事,特别是她本人的情况,信中只字不提。更叫我气恼的是,整个信封信瓤,没有她的地址。信封上寄出地址一栏,敷衍为“内详”。再从邮票上的邮戳,找发信地邮电所名称,邮票却被人揭走,也无从查找。一句话,她的心思是:只准她给我写信,不准我给她回信。人在咫尺,或人在天涯,只好用心去感受!
我给薄荷送信,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是人前或是人后交到她手里,这个问题是必须斟酌的。早就听说薄荷爱看月亮,尤其喜欢看十五、六的圆月亮。每逢此时,她就抱个草蒲团,悄悄溜到屋侧的石磨下,面东坐在蒲团上,从月亮刚在东坡露脸,直看到月至中天,乐此不疲。今晚,恰巧是月中,皓月当空,清辉满地,我决定借此时机,给薄荷把信送去。我没走田坝里的大路,而是绕坡脚下的小径,来到薄荷家的房山头。薄荷的脸是轮小月亮,却比天上的大月亮更明净,更耀眼。看到她,看到远处透明安谧的原野,我感觉自己升腾到一个虚无缥渺的幻境里。正要沉醉其中,薄荷轻轻牵住了我的手,把我拉近她身旁,坐在了蒲团上。“你怎么来了?”她想不到,回回孤心望明月,形单影只,憧憬再美好,情感再迷恋,到收场时,终究落得个心灰意冷。而今晚,她不再孤独,不再单靠看圆月寻求慰藉。她说只因有了我,这月夜才变得这般温馨,这般美满。我说:“真正能给你温暖的人在这里。”随即把胖崽的信给她。她接过信瞟一眼说:“我看月亮,胖崽从来不陪伴我,还训斥我是资产阶级小姐做派。”我说:“他有你这番闲情逸致,他就不是胖崽了。你的胖崽从骨头里就浸透了劳动人民的情感,花前月下这一套,他学都学不会。这样的青年,才是时代的骄子。”薄荷的脸笑成一朵花。她说:“别扯了,我看信呀!”我起身要走,她拉住衣角要我坐下。我说:“情书,私房话,你一个人慢慢品吧。”她不容我多说,硬把我拽到身边,就开始念信。但信上抬头的称呼,却让她难以启齿。我鼓励她念出来,并说这是爱和思念的产物。她终于念道:“薄荷,我的老婆哟:离开家,我坐了几天几夜火车,才到远在东北的部队。我路过华北平原,东北平原,这些平原名称,都是听战友说的。原来平原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地呀!祖国真大,大得我想都想不到那么大。东北真冷,冷得屙尿小弟弟都不敢伸头。我想你。来的第一夜,我哭了。少半是为父母,多半是为你。我心里歉歉的,想起离家的头晚,我抱你,你推我。我亲你,你搡我。你好狠心。你说,你要把最美好的时刻,留在新婚之夜。这一天,好难等呀。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一定好好表现,争取提干。过两年,我们结婚。再过几年,就让你随军。”“完了?”我问。她说:“完了。”但我瞟见还有一行字没念出来,就问:“最后一行写的什么?”她只得念:“薄荷,你千万要防止不怀好意的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麻痹你、伤害你。”念完,我俩都沉默了,脸也冷下来。我怏怏而起,默默离开石磨盘。薄荷在身后轻声道:“他不是说你。”见我无语,又自言自语道:“胖崽说,祖国好大哟,可我连县城都没去过,我好想去县城。”我仍未理睬她。
一有空,我就将薄荷的照片翻出来看。她穿背带裙,白长袜,带襻的蓝布鞋,一副漂亮的青春少女的样子。我看着看着,便有了陈老师的影子,影子鲜活起来,呼出芬芳的气息,气息吹在我脸上,我就有了害羞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是很甜蜜的。所以,很多时候,看薄荷的相片,其实是想陈老师了,谁叫她俩的长相和气质是那么相似呢!有一次,揣上书出工,忽略了薄荷的照片还夹在书里这个细节。歇气掏书看,照片掉出来,恰巧被队长碰到。他捡起照片瞥了一眼,说:“薄荷的照片怎么在你手里?其实,薄荷嫁给你最合适,都是城镇人下的种,乌龟配王八,互不相亏,最恰当不过。”我说:“队长,照片上的人是我初中的老师,请你不要侮辱她。”他不相信似的又瞥一眼照片说:“怪不得,这一身服装,没见薄荷穿过。”他还照片到我手里时,嘀咕一句:“天下还真有长得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人?长见识了。”我猜测,鬼精鬼精的他,内心里不会真的承认照片上的人不是薄荷,之所以没有细细追问,主要是他从来就没看重侄儿这门婚事的缘故。
第三十六章
这天,尤姐又在隔河唱歌,我正好收工在河边洗手,听到她的歌声,我起身朝她挥手,嘴里“嘿!嘿!”地吼个不停。她从马路上跑到对面的河坎,高声告诉我,她在县城看见陈老师了。我一听高兴得有点不相信,真想扑过河去问个明白。我吼:“你看清楚了?你还记得她?死了的陈佩缇真的不是她。”她也吼:“假不了。不是记得她,是嫉恨她。我贱,才给你说。不信明天你跟我去城里,我知道她的住处。”我吼:“好的,明早等我!”
晚上找队长请假,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我初中的班主任老师在县城现身了,我要去见她。他问:“现身是啥意思?”我说:“好久没有她的消息,我想找也找不见,昨天有人在城里见到她了,我就恨不得马上跑到她跟前去。”他问:“就是你说的照片上穿背带裙的那个?”我一时语塞,只好点头作答。他说:“就你跟漂亮女娃事多。”他说完在我的假条上签好名字,打了个勾,又道:“农民辛苦,全靠屄补。崽儿,你赶紧找个女人打发日子算了。”我瞪他一眼,他还了我两眼。
尤姐去县城拉百货。我赶到她家门口,她正套牛车,一见我,她说:“一觉睡到天大亮,连梦都没做一个,白天实在是太累了。”她的花棉袄敞着,胸衣很薄,捂不住一对尖尖的乳房,她身子一动,乳房就借势跟着撒欢,好撩心呀。她发觉我眼睛不规矩,也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然后瞪我一眼,说:“你不是进城去看你陈老师吗?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她开始扣棉袄扣子,“哎!背时呀!夜里睡死了,该黑里想的事情,只好白天想。大白天的,想了也白想。死鬼在家那阵呀,他虽然做不了那个事,但总还有个活人在身边。现在好了,进屋四面墙,上床不见郎,苦死我了。”男女之事,在乡村耳濡目染太久,我不再是白痴。我听得出来,尤姐在思春,或者说是都冬季了,猫还叫春呢。她叫给谁听?应该是我。她在诱惑我,是那种带点记恨的诱惑。此时,我心里只惦记陈老师,想急于见到她,无暇顾及尤姐的招惹。在我催促下,我们赶着牛车终于离开小镇。
快进县城,在一个三岔路口,我看见薄荷直向我挥手,兴奋得发狂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尤姐说:“那不是你们队上那个鬼女子吗,和那个胖娃撵兔子的就是她。你邀约的?”我说:“没有呀。”尤姐不信,撇了撇嘴。到了跟前,我有意问给尤姐听:“薄荷,你怎么在这里呀?”我本来就感到十分惊奇。她说:“我专门堵你?”尤姐又撇撇嘴,鼻子里还哼了一声。“堵我?”我更奇怪了。她说:“我给你说过,我从没到过县城,好想到县城玩。”我说:“是碰巧吧,怎么能说是专门堵我?”她说:“就是有意堵你,是队长给我说的,你今天要到县城找什么人。”她用手拭去额头的汗,她已经累出汗来了。又说,“路怎么走,也是队长给我说的。他让我单独走进城的小路,别去家里找你,别跟着你。叫我在城边三岔路口等,所有从南边进城的人都得经过这里,还真把你等到了。”我望一眼尤姐,意思是我终于把自己撇清了,尤姐没反应,又轻微撇了一下嘴。薄荷很乖巧,见尤姐一直没搭话,就讨好道:“真羡慕好姐姐,比男人都能干,又是街上的人,脸盘也靓。”尤姐说:“莫眼红,一个跟牛屁股的女人,和乡里犁地的老汉没多少区别,好什么好,同样有人瞧不起!”她斜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这是说给我听的气话。薄荷吐一下舌头,娇声说:“就是好嘛!”此后,我们三人再没有谁说话。
进了城,穿过两条大街,再过一座石桥,然后拐进一道巷子,巷子两边全是人户。尤姐指着左手边的一个门洞说:“看那里,我清清楚楚看见你的陈老师,扭着屁股从那里进去的。”我过去一看,四周的住户都是宽展的双扇门,单扇门独此一户。像大多数住户一样,门敞开着,门洞很深,里面黢黑,看不出有人无人,我不便贸然进去,就对尤姐说:“我等人,你去进货,过后我去旅店找你。”“那我呢?”薄荷慌忙叫道。尤姐抢先说:“你跟我走,搭把手帮我装货。”薄荷望着我,我朝她点点头。
在门口站了一阵,不见人进出,正不知如何是好,屋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我试探着朝里走。走了近十步,踢到一道门槛,里面是房间,比较宽敞,不很明亮。我不知怎样开口,略微斟酌,便轻声喊道:“陈老师,陈佩缇老师。”咳嗽声没了。半天,一盏套着蓝色搪瓷罩子的灯泡亮了,昏黄的扇形光圈里,黑木椅上,端坐着一位老太太。臃肿的大棉袄领口托着一颗干瘪的头颅,两手抄在胯间,十根纤细的指头,交叉着露在袖筒外边,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冷冰冰的。她不说话,就这么死死地看着我。我有些胆寒,倒退两步便走。她突然开口,叫道:“过来。”我站回原来的位置,仍在扇形光罩之外,我看得清她,她看我一定比较模糊。她说:“你监视我呀?你们经常监视我。告诉居委会主任,我划得清界限,我和他们一家人永远都划得清界限。大右派陈元书不是我女婿,张月不是我女儿,陈佩缇不是我外孙女,我和他们一直断绝来往,这个话我都说了一百遍了。前两天,他那个教书匠女儿小佩缇来看我,板凳还没坐热,就被我撵走了,请组织放心。”我明白了,原来这里是陈老师外婆家。右派女婿可能让她吃尽了苦头,亲情早已不复存在。所以,一旦有人提及陈家任何人,都会让她歇斯底里。于是,我即刻打消在这里寻求陈老师的念头。我正准备离开这里,还没迈腿,老太太起身撵过来,脚步很稳当。她把我拉到灯光下,咬牙切齿说:“在这个家,我就是我,除了我,还是我,我不沾染他们,我没有任何亲人,你听懂了没有?”她又把我拽到墙边,墙头上贴着一幅《荷花舞》的年画,上面虽然蒙着一层灰,但姑娘们鲜嫩的脸蛋依然光彩照人。她揿亮指头粗的日光灯,两眼盯着我,手戳着墙壁上一排奖状说:“你看看,我从1951年到1956年,年年都是模范党员,我的政治生命死在了1957年。那一年,姓陈的被打成右派,我断然与他们脱离关系,但57年我还是没评上模范党员。断档已经这么些年了,我要好好表现,争取在我去见马克思之前,至少再当一回模范党员。”我急忙安慰道:“你会的,你还会年年当模范党员的。”避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我匆匆离开了这个有点恐怖的门洞。我知道,老太太把我当成居委会派的工作人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