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货站很冷清,见不到繁忙喧腾的景象,我穿梭其间匆匆忙忙寻找回程的火车,但一直是一片死寂,没有发车的迹象,我只好躲在一处货棚下,慵困地四处张望。天至黄昏,终于看见一台机车吐着白烟在轨道上来回奔跑,像总也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似的。我死死盯住它,感觉它在有意挑逗我,专门惹我着急。等它终于绕够了,“哐啷”一声挂在一列车皮前端时,头恰好朝着回兰州的方向,惊喜无比的我拔腿就朝车皮跑去。没有戴红袖箍的纠察,我任意在这一列货车爬上爬下,想找节能避雨的车皮。但可恶的车皮总是与我作对,能进去的不避雨,能避雨的又进不去。正在我鼓励自己顶风冒雨也在所不惜时,一节车厢的铁门有人从里面拉开了,过了片刻,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探头望望,然后很笨拙地爬下车,转眼就消失在车皮空隙里。我高兴得挨过去,一蹦便进了车厢,轻轻把铁门碰上,仅有的那片雨丝里的昏浊灯光,也被关在车外。告别风雨,却陷入更深的黑暗。车厢里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头顶上端很高的地方,有两个对称的小窗口,露出一块铅灰的光,其余地方一片墨黑。也正是这种黑暗,却让我一下喜欢上它,觉得这里封闭、幽静,安全,有一种与世隔绝的自在感。长长舒一口气,摸索着躺倒在一堆烂纸板里,头枕着包里的书,眼睛望着头上那块灰白的光,心里便生出自赶下绿皮车以来,从未有过的惬意与满足。正暗自庆幸,铁门突然抖了两下,接着被缓缓推开一条缝。先有两个包袱塞进来,之后磨蹭着喘息着挤上来一个人影,人影随即倒在门口那个角落,便没了声息。开始我的心惊慌得直颤,过后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只定定地注视着那个黑影。黑影丝毫未动,像凝固了一般,犹如一座黢黑古老的坟墓。火车开了,车皮的摇晃和震动让我感觉到它在奔跑。黑影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仍然那么一动不动,连轮廓也依旧如初。我的心又紧缩起来,不是怕鬼,我是怕那个黑影真的死在我面前。我决定不再看他,就像他不存在一样,尽量去想那些美好的事情。想玉马中学和陈老师的日子,想小镇上与尤姐的趣事,想几天之后见到陈老师的惊讶和欢乐……人一陶醉就闭上眼睛,本来眼前一片黑暗,倦意立刻将我裹胁。入睡后的第一个梦,就是饥饿的我与狗奋力争夺一块肋骨,狗最终将骨头叼走,按在双爪下朝我狂吠。我对狗说,别吵,你安心啃吧,我本来就是你的主人,你口中之食就是我所施舍。说完我又走进一个梦境,再一个梦境。
梦醒时,火车被拦停在车站外。可以隐约听见车厢外面人声嚷嚷,好象在说铁轨上坐满抗议的人群,绿皮客车出不了站,过路的货运列车也无法通行。这时,车厢门口的黑影开始蠕动,并站立起来,慢慢靠近车门。铁门发出响声,裂开一条缝隙,黑影伸出脑袋探望,然后门越开越大。强烈的探照灯把夜空照得雪亮,一直漆黑的车厢这时明亮起来,黑影蜕变成一个比较明朗的男人,他穿着我似曾见过的人字呢大衣,当他夹着一个包袱溜下车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正是这回头一望,我确认他竟然是祝一尔老师,这个被县广播站宣布畏罪自杀的冤魂。我高声喊道:“祝老师,你等一等!”他猛地站定,我赶忙回身抓过提包,很快翻出那本英文笔记本,正想朝他扔去,却忽然不见了他的人影。从两列火车的夹缝里,我看见远处的他,肩着包袱,步伐迈得又大又急,仿佛根本就没有遭遇过眼前的巧合。我的心随他去了好一阵,难受于他的冷若冰霜,直至他彻底消失,也没流露一点我想要的惊喜和惦念,原来人可以被世道折磨得如此冷酷。他藏身的那个角落,还漏掉一个包袱没拿走,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捆大字报。我拆开仔细翻阅,都是批判一个名叫王山的走资派的文章。其中的几篇,很详细地揭露了作为单位领导的王山,在五七年反右斗争中,如何包庇从驻外使馆贬谪回国的祝一尔。依照祝一尔疯狂反党的种种罪行,本应认定为反革命罪,重判收监,却被王山轻描淡写说成只是右派言论,而戴上右派帽子遣回原籍,逃避了法律的严厉制裁。看来这是祝老师的一次探险,在革命运动的浪潮席卷大地时,卑微如蚁自身不保的他,却有勇气翻越千山万水,独闯大西北,探望受难中的恩人。我不明白祝老师是疏忽之中丢失这些大字报,或是有意为之。将这些污秽东西重新卷好,本意是付之一炬,但在车厢里我却无法做到,就顺便扔到车下,让风雨侵蚀行人践踏,终归自行灭迹。火车像在跟谁赌气,卧在铁轨上长久不动,我想去车站看个究竟。跳下车,抬头就是高高在上的信号灯,它此时正亮着红灯,箭形信号牌也委顿地垂着头。铁轨上人流骚动,穿着各色工装的人,正像浪涛一样,从绿皮车的车门和车窗涌进车厢。我辨别出车头与我偷乘的货车是同向,便拼命奔过去,夹在人流里顺势涌上了绿皮火车。车厢被人塞得水泄不通,还有人卡在车窗上,屁股撅在外面,两腿不住挣扎。铁道没人了,绿皮客车终于怒吼着朝兰州方向奔驰。车厢厕所的门敞着,地上扣了四个套网兜的搪瓷脸盆,上面相拥着坐了两男两女四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找不见便池在哪里。我被堵在厕所门口,身子遭四周的人箍得紧紧的,我就像一个楔子,插在男人和女人中间。幸好我是忍饥受渴上的车,再挤,膀胱和大肠都会沉默不语,为我省去无数麻烦。车厢在摇晃,昏黄的灯光在摇晃,站着的人在摇晃,坐着和依偎着的人也在摇晃。两个男生都用双臂环绕住女生的脖子,脸挨着脸睡着了,鼻和唇随着车身摇晃的节奏,在有意无意地亲吻着,撩拨得我意乱情迷,想象着陈老师的背影就在跟前,不停地变换姿势去找她那张可爱的脸,但无论怎么用心也找不着。
第四十八章
这一次是坐着绿皮车回到兰州客站的,跟着大家涌过出站口,检票员一脸无奈地望着奔流的人群,好像他们反倒成了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我找出在书店绘制的路线图,与售票厅里悬挂的全国铁路交通图对照,很快确定一个叫“河口”的车站,它是出兰州去往新疆的第一个站,刚好避开“兰青”铁路的岔道口,去到那里爬车就不会重蹈前一次误入西宁的覆辙。花了一块钱买了一站路程,到达河口天已放晴,艳阳当空,万物生辉。两个红卫兵在站台上截住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不放,大概是我的形象值得怀疑。为了不招惹麻烦,我记起列车长儿子的照片,便拿出来给他们看,并说:“这是我弟弟,大串联去新疆至今还没回家,你们见过他吗?”说完脸上挤出一丝哀愁。其中一个男孩接过照片,仔细看过后指着照片右上角的名字说:“我们在布尔津汽车站张贴栏里,看见过这个名字,和几个冻死学生的名字排在一起,你弟弟去年冬天就已经冻死了,你赶快去布尔津吧!”我脑子里还是轰然一下。离开他俩,我立刻写了一封信,按照照片背后的地址寄出去,把这个悲哀的消息告诉女列车长。虽然花了我十分珍贵的八分钱,但一种责任感反倒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这个小站很单纯,几股道,货车绝大多数是过路车,连车速都不减就飞驰而去,凭我这些天爬货车的经验,只有遇见错车,才会有火车停留。肚子很饿,吃了两片饼干,拿着缸子去找水喝,只要开水灌下去,肚子里的饼干就会成几倍增长,瘪了的胃便撑起来,饥饿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站上没有开水房,连保温桶也没有。调度室旁边的空房子里,有个人在乒乓台上写标语,身后放一个暖水瓶。我对他说:“师傅,要点开水喝,可以吗?”他一张标语写全了,才望我一眼,望过以后,接着又写,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我诚惶诚恐提起水瓶倒水,手都有些抖,害怕他突然一声呵斥,惊得我失手把水瓶打了。但倒好水,把水瓶端端正正放回原处,他也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仍然专心写他的标语。喝过几口开水,胆子有了,兴趣也上来了,凑过去专注地看他写标语。见他把“舵手”写成“舱手”,我用指头按住“仓”字旁说:“它字!它字!”他一惊,吓得一把将“大海航行靠舱手”的红纸条揉成一团,飞快塞进衣兜里,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四周没人。他重新铺上纸,对着我感慨道:“唉!麻木了,不是故意的。”我笑笑说:“就等于没看见。”他突然问:“你字写得怎么样,来两张?”我说:“试一试。”他把毛笔在墨汁碗里调好墨递给我。写了一张,仰脸用眼神问他:行吗?他惊讶地望着我,说:“青年书法家呀!写大字报练出来的吧?”我也学着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一口气给他写了十五张,然后停住笔说:“一张大字报也没写过,读初中练就的。”见他给我把缸子里的开水添好,我又说:“我的姐姐,也是我的老师,字比我写得还好,什么体都会,在我们那里是名人。”他说:“去把她叫来,帮我写几张。”我说:“在新疆呢,我就是去找她的。”他哦一声,很是惋惜的样子。他把我打量一番问:“你怎么逗留在这里,还不去候车。”我把去新疆没钱坐绿皮车,只得爬货车的事给他说了。他又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这时,有人叫开饭了,他去了,很快又回来,给了我两个馒头,他说:“没菜,啃完馒头,你在这里等着,有货列停靠我叫你。”就这样,几笔好字不但混了顿饭吃,还有稳妥的货列坐,谁说读书莫毬用呢?
太阳偏西,来了一列货车,写标语的把我送上一节车皮,悄声告诉我,这是一趟直达乌鲁木齐的货列,叫我中途不要随便下车,可以直奔终点。让过一列反向行驶的绿皮车,货列就开了。车厢的车帮不高,里面趴着许多如我一样的爬车的农民,他们个个满脸苍凉,静静地靠着车厢板,或闭着眼睛,或盯住一个地方发呆,谁也懒得理谁。我选择一处角落,将自己安顿下来。火车喘息着拼命奔跑,从昼跑进夜,从繁星满天跑进阳光灿烂。每当火车鸣笛,车头的浓烟就滚滚而来,夹杂的煤屑打在脸上,迷得我无法睁眼。不知过了好久,似睡非睡中,火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上,突然的雪亮的灯光让大家一下兴奋起来,都竭力伸出头向外探望。从站里来了三个戴红袖箍的人,呵斥我们带上各自的东西,统统从车皮里滚出去。我们列队被驱赶进候车室,再排成横队,乱七八糟的杂物似的行囊搁置在各自面前,然后逐个遭遇搜身,最后清查摊在地上的每一个人的行囊。我的背包打开后,戴红袖箍的人拣开两件衣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十几本书籍,其中最显眼的是《矛盾论》和《实践论》。每本书他都翻了翻,见到夹在书里的一点钱,他放过它,然后略为归置,问:“这是谁的东西?”我站出来,走到背包跟前。他望我一眼,随即从衣兜掏出刚才搜身没收我的一支钢笔和一把小刀,扔进背包里,他把包给我,说:“你可以走了。”我暗中惊喜,背好背包就快步往外走。逃脱的第一要务,就是钻进厕所,排尽体内废物,在水龙头接两缸子凉水灌进肚,才神清气爽去爬火车。货列还停在靠站台的铁轨上,尾部的车皮在背光中,我直奔那里去。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出现在前边,她一身绿军装,军帽上的五角星鲜亮如血,齐耳的剪发,腰间扎着皮带,走起路来柔韧中透着坚毅。我立刻在脑袋里移花接木,想象着如果陈佩缇老师这一身装扮,应该比她更具革命魅力。我紧追其后,快到车尾,那里站着个男人,我停住脚步。女人到了跟前,男的向尾车上一招手,下来一个戴尖尖帽的老太婆,帽子上的名字打了个大红叉。她弯着腰,左手提面铜锣,右手拿着锣棰。老太婆走前,他俩走后,相跟着朝车站去了。我心里嘭嘭直跳,迅速爬进一节车皮。直到货列开走那一刻,被扣押在车站里的那群爬车人,再没有一个被放出来。我听见车站上响起铜锣声,还有老太婆的呼喊:“我是牛鬼蛇神,我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我藏身的这节车皮,里面码了半厢条石。石头坚硬、粗糙、冰凉,沉重得默默无语,给人一种冷酷狰狞的感觉。车皮里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的心灵,一直陷在深深的凄凉和惶恐之中。角落有一卷蓬布,破败而肮脏。我把它展开,抖尽上面的灰尘,铺在靠车厢板的地方,做成一个长条形的窝,无论是坐在上面,或是躺在上面,便稍微有了舒适安稳的感受。此时,肚子空得发慌,尽管这样,有数的一点饼干,是决不可以随便吃的,只好忍着。闭上眼睛,不想任何事情,让一切消耗停顿下来。就这样,火车很快把我摇进梦乡。也许是因为躺在石头上做的梦,所以我梦见了石头。一个奇怪的东西总在眼前晃动,撵也撵不走,它就是王石匠家里那尊被我命名为“女人花”的石刻。我紧紧将它包在怀里,王石匠却要拼命抢夺回去。我声嘶力竭地喊:“好一朵美丽的玫瑰花!好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的玫瑰花!我要送到新疆去,献给我的陈老师!”王石匠也不示弱,一边抢一边痛苦嚎叫:“我的女人花!我的女人花!白天是朵花,晚上香喷喷呀!我不能没有她!”我俩都在凄怆地呼喊,喊声划破天幕,惊得群星闪烁,喊得嘴角都淌着鲜血。喊着。抢着。抢着。喊着。突然,石刻“女人花”在我俩手中迸裂了,一朵鲜艳的红玫瑰,伴随着一阵馨香,从石缝里弹出来,在一缕洁白的清幽的烟雾渲染下,冉冉升向天空。石匠狠命地撕咬我,愤怒地喊叫着:还我的女人花!还我的女人花!我满身流着殷红的血,仰望着头顶的红玫瑰。慢慢地待到烟雾散尽,红玫瑰变成美丽的陈老师。她飘逸着频频向我点头,我兴奋地奔跑着,追赶着,呼唤着:“陈老师,等等我!”她越升越高,有天籁之声传来:我在新疆迎接你,我在新疆迎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