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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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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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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劫》连载

第三十六章

醒来,我把这个发生在傍晚的悲剧,郑重地铭刻在心间。

隔了一天的午餐后,李校长交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两句标语,要我用仿宋字抄在黑板报里,字要大,两句话必须占满整个板面。从他办公室出来,迎面碰见陈老师,她说李校长叫她,相互点点头就过去了。我用红粉笔把十七个字写好,又审视一遍。板报的上面一行是:备战备荒为人民!下面一行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正准备用黄粉笔勾边,一侧身看见陈老师,她大概才从李校长办公室出来,边走边用手绢擦眼睛。我忙喊道:“陈老师!”她连头也没回,只向我摆摆手就过去了。

写好板报,走在路上,我想起刚才陈老师的异样表现,猜测可能是李校长又给她出难题了。郁闷地回到教室,我的头开始昏沉发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一段时间以来内心的忧郁、苦闷、惶恐,加之拼命学习耗费精力,我的体质直线下降,有几近崩溃,死亡将至的毁灭感。下午第一节是几何课,老师画在黑板上的圆形和三角形,在我眼里都成了狰狞的怪兽,而且争先恐后向我扑来。我大叫一声便坠入黑暗的深谷。苏醒过来已是次日早晨,我还躺在医务室的木条椅上,身下垫的我自己的被子,身上盖的花被子散发出淡淡的肥皂香味,很陌生,我好奇地撩起来看,校医说:“被子是你们陈老师的。”陈老师就坐在我的旁边,微笑着说:“终于醒来了,渴吗?”我轻轻点头,她倒了半杯开水,扶我靠在椅背上,把杯子喂在我唇边。我难为情地伸手托住杯底,触到她的手时感觉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说:“我自己来吧。”她松开手转过身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一滴泪水从她眼角落下。她背向我站立了好一阵,重新坐下,两眼均已湿润,看得出她心里十分难受。我喝尽杯里的水,掀开被子说:“我该去上课了。”她拦住我说:“别、别,你不能去上课。”我无比惊诧地望着她:“为什么?陈老师!”她和校医对视一眼说:“鉴于你身体太虚弱,学校决定、决定你回家修养十天。”我急切地而坚定说:“不!我能坚持,我不会浪费如此宝贵的时间,哪怕是一分钟!”立起身来,才迈开步,腿一闪,又一屁股坐回去。陈老师扶我躺下,掖好被子,探着腰,手挨了挨我的额头。恍恍惚惚中,我望见陈老师的脸越来越大,鼻子大得像一座山,就要凌空向我压来,眼睛大得如两潭清泉,冒出的水花洒满我的脸,浸湿我的身子,最后,我被压在这座大山之下,奔泻的泉水将我淹没。

有人拍打我的脸颊,睁开眼睛,尤木鱼靠在我身边,我躺在她的架子车上。我都清醒了,她还打。她说:“兄弟,你昏死一场,是我把你打醒的,看你双眼紧闭,急得我还想掐你人中呢。”我问:“你把我按在你的架子车上干什么?我是人,又不是货物,你要把送到那里去?尤姐,我是不会离开学校的。”她说:“你可怜得像头病猪,学校让我拉你回家。放心,我不挣你的钱,白拉。”这时,我记起陈老师宣布的学校让我病休十天的决定,便没再争执,只是说:“你等等我,我必须带些书。”她说:“还要等你老师姐姐,你老师姐姐说给你拿好吃的东西去了。哟,那不是她来了。”陈老师果真抱了一个布袋来,她告诉我,里面有吃的,还有一摞书。书除了数、理、化课本,其余的都是文学类的,书籍是从我床头的书堆里选的。她把所有的东西装在一个布口袋里,绑在车子上,轻声说道:“你早日养好身体,我尽量争取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我一怔,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说:“你也不用紧张,没什么要紧的事。”她对尤木鱼说:“可以走了。”望着她一脸悲戚,我说:“我写板报那天,李校长叫你去说什么了?”她说:“你好好养病,好好读书,老师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说:“你是我的老师,虽然我管不了你的事,但牵挂是免不了的,一天见到你,与一天见不到你,心情是不一样的。明年七月我就毕业了,这学期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除去寒假,到毕业拢共相处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你怎么就不能相伴走到我毕业离校的那一天呢?”霎时,泪水涌出她的眼眶,她掏出手绢,稍微转身擦拭泪水。我喉咙咕哝一声,做了一次痛苦的吞咽,双眼即刻泪花转动。这时,突然一声鞭响,只听尤木鱼喊道:“走不走?哪有那么多猫尿流不完。”我说:“别人的痛苦,你装着看不见,还说这种伤人的话。”她说:“兄弟,自己都病秧秧一个,还操空心?”我一听非常生气,但又极力克制自己,怕惹出她更多更难听的牢骚话,只默默地艰难地撑起身子,欲溜下架子车。陈老师见状,马上按住我。我挣扎着说:“我不走了,尤姐!你走吧!”她说:“你不走了?你要病死在这个鬼地方?读书死,死读书,还真是个书癫子!”她走到陈老师跟前,用赶牛的鞭子轻拍陈老师的屁股,嘻皮笑脸望着她:“老师姐姐,别难过了,你赶快走吧,你离开,他也就跟我走了。”陈老师并不介意,反而顺着她的意思道:“我不会耽误你们的,我就走。”她绕着陈老师转圈,着眯缝眼使劲看,眼神最终定在脸上,说:“瘦了,脸儿窄了,小了,没以前漂亮。自己折磨自己吧,做女人难呀!”对于眼前这个女人,陈老师前后接触过几回,似乎已经摸清她的野性脾气,知道即便自己还嘴,也是占不了上峰的。所以干脆默不作声,只是揭起盖在我身上的被子,重新给我掖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去。我喊了一声:“陈老师!”,陈老师回转头向我扬起手。陈老师走了,看着远去的身影,想着这也许是我们在玉马中学的最后离别,也许是我们这一生的最后一面,我黯然泪下。


第二十三章


一边走,尤姐一边絮叨。她说:“想来想去,我和兄弟就是有缘分,这一趟送煤本来轮不到我,是因为运输队的余秃子,在路上捡到一张这月的肉票,他馋得天不亮就去排队割肉,就把这趟差事让给我了。谁晓得煤才拉到总务室门口,就见你那个老师姐姐和一个穿旧军装的高个子来找总务老师,安排他雇两个抬滑竿的送病重的伊诗岚回家。我一听,就急了,一口就把这个差事揽下了,卸完煤,结了账,我就跑来了,要不是我,这阵你还躺在学校等死呢。再说,现在到哪去找滑竿,就是找到了,劳动人民,谁还愿意抬你这个地主崽儿?也只有我还抬举你,我这个姐姐好吗?”她背向我前行,话随风传来,到我耳里时轻时重。我道:“不好!学校等死,比起路上等死,家里等死强一百倍,死在学校还可以做个有书读的上等鬼,死在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离开书香都是下等鬼。”歇口气,又道:“还有,以后不准再叫我地主崽儿,我就是一个新中国的青少年。”她说:“我对你再好,你都不领情,没良心,不说了。”她沉默了。我面朝青天,躺在车板上,车子颠簸在石子铺就的马路上,身子左右摇晃,时而还被轻轻弹起,又瞬间落下,只感觉骨架在慢慢松散。天空在向前缓缓移动,白云朵朵,悬浮着,游走着,我担心它会掉下来砸在我脸上。鸟儿飞来飞去,任高任远,自由而散漫,快乐而无忧,啁啾声声,似在嘲笑我等望尘莫及。

一座村庄正从我面前退去,人声嘈杂,还有哀号绕耳。车子又前行几十步停住,正好面对院落门口。院坝中央的柳树上,吊着一个男人,绳子一头捆住他的手腕,一头缠在树枝上。男人上身一丝不挂,裤子被帆布皮带松松地绾在腰间。由于吊得较低,几个少年正手执柳条轮番抽打,还用树枝朝男人裤裆里戳。尤姐来到我身边,靠在车帮上。她说:“一个大男人不学好,什么不能干,去当偷鸡贼。”我说:“不对,不是斗贼,是斗干部。”正说着,一个瘦高个中年男子伸手煽了男人一耳光,嘴里呵斥道:“你这个‘四不清’的家伙,捆的皮带肯定也是贪污的,没收了!”他随手抽下自己的草绳腰带,扎在男人的胯上,然后解下帆布皮带,系在自己腰间,站在旁边得意得摇头晃脑。一个穿花衣的女人跑过去,嘴里喊道:“看我的!”,一把扯掉那干部胯里的草绳,裤子唰地掉在地上,两根粗壮的大腿间,一条乌黑扭曲的鸡巴,颤悠悠地狰狞地望着大家。两个姑娘吓得拔腿就跑,老太婆们却“呀!呀!呀!”地叫个不停,原来就在抽打的少年抽打得更加起劲。刚才抢走腰带的男子夺过少年手中的树枝,一边专抽干部的下身,一边数落道:“还叫你搞强迫命令!还叫你仗势欺人!你这根鸡巴成天乱戳,搞贫下中农的女人,搞阶级敌人的黄花闺女,日了多少不该你日的女人。今天,我要把你这玩意儿割下来喂狗。”数落完一把攥住干部的鸡巴往下拽,痛得干部呼天叫地地嚎。我见状想要起身过去制止,尤姐挡住我,她大大列列走过去,吼叫道:“不准打了!四不清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晓得,我就知道就是斗地主,那也不是人人都这样。出口气就够了,往死里整呀!”她捡起裤子给男人穿上,扣好门扣,再跳起身,一把抓牢树枝稍头,使劲往下一吊。“咔嚓”一声,树枝断裂,那人掉在地上。她给他松开绳子轻声叫道:“快跑!”干部爬起来提着裤子发疯似地狂奔,人群一片轰堂大笑。尤姐刚回到车边,我看见从院落的竹林里钻出一群男人,有个戴黄军帽的惊叫:“不得了,挨批斗的‘四不清’跑了。”谁叹一声:“唉!怪不得树枝吊断球了,笨猪,吊颈鬼都会选根大树嘛!何况吊‘四不清’干部,真无用!”尤姐嚷道:“我们赶快走,那些老婆子一多嘴,我们就跑不脱了。”鞭子一抽,黄牛奋蹄而去。

被吊打的干部形象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尤其那根丑陋的阳具。我从来都认为,男人的生殖器都如少年郎的一样,玲珑剔透,秀美而俏皮,十分可人。而那干部的鸡巴,却如即将死去且在挣扎着的干瘪的灰老鼠,还身披一蓬恶臭不已的乱毛。原来,人的衣冠之下竟然如此丑陋。联想刚才那男人揭露的干部的丑恶行径,如果是真实的,至此,我才深刻理解了“衣冠禽兽”这个成语的含义。人一旦成了禽兽,就不讲脸面,百事可为,与猪、狗、狼同类,割那干部的鸡巴去喂狗,也算是臭味相投。人都希望自己早日成熟,人真的成熟了,人形和人性却变得这等不堪入目和这等丑恶。哎!人之悲哀呀。

疾行了一段路,车子便晃晃悠悠慢下来,我摸出书打开看,才看一页,尤姐又开始絮絮叨叨。她说:“运动就是整人,整人就是运动,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一个村,搞‘四清’,干部都是四不清。早晨插红旗,晚上变白旗。眨个眼睛人变鬼,打个哈欠鬼变人。斗天斗地斗地主,无人斗,干部凑。奈何不了天,奈何不了地,奈何得了地主让他滚到农村去。”我心里猛地颤了几颤,说:“你这是说些什么呀?没看出来你的学问真大呀!”她说:“你十个尤姐也编不出来,是张端人编的顺口溜,我记下了。现在我们街上大人小孩都会唱,比你编的半条命的顺口溜还吃香呢!”停了一下,她接着说:“以前我妈给我说起过,她最喜欢看斗地主,她说,村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把地主拉出来斗。一开斗争大会,男女老少高兴得跟过节一样,为什么?一斗就是半天,大家都不用下地干活了。”一听,就知道她是在炫耀自己的出身好,气得我心里又糟又乱,看不成书,我只好把书塞在腰下,默不做声,头又昏昏沉沉的。走到一条河边,车子停下。我扭头斜一眼,见她拉着黄牛去饮水。牛饮声听得很清楚,要饮好长时间。芭茅林悉悉嗦嗦响,可能是尤姐丢下牛鼻绳去小解了。过一阵,她牵着牛回来,套好车,转到我面前问:“你听到什么响声没有?”我答:“牛喝水的声音很大。”她说:“还有呢?”我摇头,装着不知。她说:“我在芭茅林解小手了。”我见她话才出口,脸就红了。她问:“你尿胀了没有?”我说:“不见厕所,我尿不出来。”她说:“假斯文,憋死你。”不知又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车子猛地停住,尤姐喊道:“快分路了,歇一脚!”前面是岔路口,两条路,一条通我们镇,一条通县城。马路两边全是田地,干活的人东一群西一群地散布其中。离路最近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在对骂,一个声音如牛吼,一个声音如狗吠;一个言辞顺耳,一个满嘴喷粪。尤姐说:“兄弟,你猜她们是什么人?”我说:“什么意思?那不是两个女人嘛。”她说:“不是那个意思。告诉你,我敢肯定,她们一个是妇女队长本人,一个是生产队长老婆。生产队长和妇女队长经常在一起派工、监工,生产队长老婆就成了醋罈子,就时不时找由头与妇女队长打嘴仗,敲打敲打她,免得一公一母两个队长热和到一堆了。”我在心里叹道,这色和性真是无处不在,便问道:“你原来呆那个村子就是这样?”她说:“是呀,我舅舅是生产队长,时常和妇女队长给大家派活,还要满山遍野查干活偷懒的,查地里小偷小摸的,我舅妈碰见他俩在一起就脸一别,昂起鼻子,扯鸡骂狗道:“大跃进打狗熬肥料,怎么就没有把母狗整绝种啊!到现在还骚狗满坡跑。母狗不摇尾,公狗不爬背,自己把自己的髂裆夹紧哟!”舅妈一点火,两人就对骂。就这样,我舅舅还是和妇女队长上床了,被我舅妈按住。舅舅抱住舅妈,让妇女队长跑了,舅妈从舅舅怀里挣脱,奔出门就跳了井。”我说:“你舅妈为什么非要去死呢。”她说:“农村女人心眼小,遇事动不动就跳水井喝农药,生活逼仄,没想头。”我疑惑,难道书里的农村都是‘桃花源’?她问:“你在咕哝什么?你不信?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说:“尤姐,不说这些了,赶路吧。从现在起,你一心一意赶车,我一心一意睡觉,两不干扰。”其实,此时除了周身无劲而外,头脑却十分清醒,随之书瘾上来,想要好好看几页书,只有让她把嘴闭住。她说:“让我闭紧嘴巴?闭得住吗?试试看。”车轮又开始在石子路上跳跃式滚动,车身叽咕叽咕的摩擦声响起。我在心里说:可以开始了,便悄悄从身下抽出书,轻轻打开,翻到先前看的地方接着看。

这是一条县、乡公路,大跃进那个年代修建的。不是为了跑汽车,是时代的象征。三米宽,不是拐弯,就是爬坡,路面坑坑洼洼,石子狰狞。没有汽车弛过,也不见尘土飞扬。人都在田地劳作,路面冷落,行人稀少。走了许久,只遇见一位邮递员骑车而过,绿车绿衣绿裤子,树影一样飘走,留下一串叮咛铛啷的铃声,除此之外,一路清净,别无干扰。有生以来第一次乘车,乘的还是牛拉车。躺着,还能行路,行路,还能看书,忽思索出一句名言,翻版道:行十里路,破半卷书。这实在是别有一番趣味,让我忘记了自己是有病之躯。手持的是钱钟书的《围城》,此书是老校长送我的六本书里的其中一本。正看到一行人途经南城,在此住旅馆的情节。孙小姐不愿和寡妇同室,而寡妇也无意与她作伴,却和自己的男仆开了一个房间。掌事的李梅亭直嘀咕“男女有别,尊卑有分”,过后听着寡妇和佣人打嘴仗,心中作酸得如绞汁的青梅……以至后来引出众人一大串口角,闹得不可开交。看到这里,心里顿萌“情趣”二字。醒悟:没有男女,哪来情趣?随之笑出声来。尤姐闻笑,问道:“书里哪个女人有样这大的本事,把个病秧子都逗得偷着笑?”我回答:“不是书中的女人有本事,是钱钟书有本事。”她道:“甜香酥?有呐。”她立刻停下车,从陈老师给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纸包,说:“我从你老师姐姐手里接过布袋那时,就闻到口袋里有甜香酥的味道。你饿了吗?饿了就拿出来吃。”虽然闹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不见则已,一见还真的肚子里的馋虫就跑出来了。我最先给她拈了一个,说:“肯定你也嘴馋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了。车在行进中,我一边吃,仍然一边操着书看。吃得正香,看得正酣,一位老伯相跟到面前,随车而行。老伯风尘仆仆,看样子是个旅途中的行者。他背负一个蓝色布囊,上缀两块黑色补丁。衣着单薄灰暗,粗白布缝制的袜子外套一双布条编就的草鞋。手拄一根齐肩高的斑竹棍,棍的两端翠绿,中间握成杏黄。异样的是,一副铜腿溜圆镜片的茶色平光眼镜架在鼻梁上,就凭添几分与众不同的神韵。他瞄了几眼我手里的书,再瞄了几眼纸包里的香酥点心,然后咧嘴一笑,说:“看少年如此勤学苦读,一定学识不浅,我考你一题如何?”听了他的话我有些意外,再次漫不经心打量他一番,心里揣摩老伯能考我什么呢?此时,猛地想起,人不可貌相,民间大有英才怪才,加之老伯本身还有一点不同寻常的神韵,对其是不可小瞧的。我慢慢站立起来,应道:“老伯,你考。”还没等老伯开口,尤姐伸手取下他的眼镜,把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又看,然后再重新把眼镜给老伯戴上,说:“快考。”老伯对尤姐的不恭举动泰然处之。他说:“有约在先,如若考住你了,你赏我两个点心,不,包里那四个点心全部输与我。如若考不住你,考不住你……”老伯一时语塞。看来,从一开始起,他就没有考不住我的想法。他说:“如若考不住你,我身无分文,两袖清风,没什么可输的物件,就算我自讨没趣,走自己的路吧!”我说:“老伯,无论结果怎样,对于我来说,都是学习知识。你出题吧。”他说:“说得好,有素养。我出题,你听着。”他朝远处一株柳树瞄了一眼,树下有几个小孩在嬉戏。他沉吟片刻,随即说道:“一对小傻瓜,树下比胯胯,男奓女不奓,急得挖髂髂。第一考,四句顺口溜,落点落在哪两个字上?”我回答:“奓髂。就是把髂裆张开。”他说:“正确。第二考,写出这两字。”我心里窃喜,因为恰巧我对本地诸如此类方言的冷僻字词有过研究,查了多种字典,能找到的都找到了,并且能认会写知其含义,其中就包括“奓”和“髂”两字。我拾起一节树棍,正准备下笔,却想起老伯盯住点心的那种眼神,很不忍心让他败在我手里。正犹豫不决,但见老伯嬉笑着看一眼尤姐,再看一眼我,似有胜券在握的倨傲。为了尤姐,也为了我自己,我毅然在地上写出“奓髂”二字。老伯低头看了片刻,取下眼镜又趴腰反复看过,然后微微点头,就要将眼镜架上鼻梁时,两行泪水流下来。老伯令人生怜,我心如刀割,后悔自己为何没有谦让老人家,便立刻用鞋底将两字抹去,赶紧伸出双手把四个点心捧到老伯手里。老伯连声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呀!”说着,腾出右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给我看。我轻声念道:证明:兹有我大队社员王庭珠,男,现年六十五岁,家庭成分贫农,个人成分旧知识分子(旧社会教私塾八年)。因我地遭受严重旱灾,夏粮歉收,生活困难。经本人申请,大队支部研究决定,特同意该同志外出走村串户,寻求一日三餐之生活资助。

特此证明。

                                 某某县某某公社第三大队 党支部

                                          一九六四年七月二日

看完证明,我在心里喊叫:这不是公派乞丐吗!但脱口而出的却是:“老伯,你是我的老师呀!”他一边小心翼翼将“证明”装入衣袋,一边摇头说:“愧疚,愧疚,太无颜面,太无颜面了。”他匆忙把点心装进布囊,接着说道,“少年,我得赶路,告辞,告辞,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说完拔腿就走。老伯才离开,尤姐从衣袋里翻出三斤本省粮票,撵过去送与老伯。她返回时嘴里直念“可怜,可怜!”

老伯虽已离去,但他的身影,他的神色,还有那句“太无颜面”的话,已进入我内心深处,让我难受一路。

路边一座小房,墙上书有“厕所”二字。尤姐让我下车小解,她说:“尿得出来的地方到了。”解手出来,站在马路一望,觉得此路甚是陌生,好象从来没有走过。我看了一眼尤姐,问道:“你把我拉到哪里来了?”她似笑非笑,拽住我要往车上按,说:“去县城,快了。”难怪,回家的路途上,我熟记了的那些沟啊,岭啊,树木,房屋,以及房屋墙上的标语,一样不见。我急了,忙说:“学校让你送我回家养病,你自作主张拉我去县城干什么?”她说:“我也想打利索屁,把你往家里一送,我就交差了,可家,家呢,家在哪里呀?”我说:“你怎么糊涂了,家在我们镇上。”尤姐把我拉到身边,双手按住我肩,看看我,别过脸去,说:“好兄弟,原本,来之初,这件事不打算瞒你,可是,当我看见你病病殃殃的样子,我就不忍心告诉你了……你的家,你的家早不在镇上了。”我心里一阵慌乱,忙问:“那我的家、我的家啦?”她说:“一个月前,被赶到农村去了。”我一怔,但马上,我愤怒了,高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尤姐平静地说:“不为什么,只为你家成分高。”一提到阶级成分,我沉默了。蹦得老高的皮球,猛地扎了一个眼,一下蔫了。她想宽我心,“不是你一家,街上三家成分高的都下放农村了。”我由愤怒跌进悲哀:命运,走到了转折点,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重新躺在车上,我说:“尤姐,再把张端人写的词唱一遍。”她说:“不唱了,不唱了,再唱,就成了兴灾乐祸。”眼泪流出来,流过被女人们倾慕的我这张脸面,进到嘴里,咸咸的,涩涩的,慢慢地,就苦苦的……这恐怕就是我今后人生的味道。车在行进,车在摇晃,我的身子筛糠一样难受。蓝天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闭上眼,我头脑里全是些锥心的画面:年近九旬的婆婆移动着小脚,摇晃在田径上割猪草;从未农耕的父母茫然地望着结有冰凌的水田流泪;不习惯赤脚的小妹,一手拧着鞋一手提起裤腿趟过小河走进竹林深处的民办小学……陌生的生活如此狰狞,恐惧和凄凉淹没了这个家。一心一意要过的祥和、平静、安稳的日子,总是那样脆弱,说没有就没有了。记得,在街上,家人小心着,谦恭着,唯唯诺诺着,时刻仰视他人,祈望那些居高临下的脸是晴朗的,不要阴云密布。心里一直忧着,悬着。琢磨着,平安日子,掐着过,算着过。可是,风,还是刮来了,雨,还是打来了,转瞬间,街上那座屋,那个家,风雨飘摇中,散架了,消失了。也许,永远地没有了。

车轴“吱溜”声里夹杂着轻微的啜泣,随风钻进耳里。我撑起身子仔细分辨,确认是尤姐在抽噎,便问:“怎么了?”她说:“没怎么。想起来,好可怜,心里难过呀!”她的同情,叫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好想诅咒,可诅咒谁呢?谁有错让你诅咒?我想不明白。

牛车上了一条大马路,快进城了。四周的景致不再萧条清冷,而是很有一些喧嚣。我没见过城市,哪怕是最小的城市。城市在我心中就是我家镇上那条永远见不到汽车的丁字街。但我十分向往城市,因为两个兄长对他们读书的城市的描绘在我心里根深蒂固,“进城”的誓言埋藏心底,不时激励我为之奋斗。因此,第一次见到实实在在的城市,而不是心中的概念,很是兴奋无比。这种兴奋,暂时驱散因家庭的遭遇而笼罩于我心里的悲愤和阴霾。

牛车进入街市,我精神为之一振,挣扎着从架子车上爬起来,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伴随在尤姐的左侧。她惊异道:“城里的姑娘是良药?这么快就治好了你的病?你,花痴呀?”我说:“第一次见到城市,我不能躺着进来,要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我有意扩了扩胸。从县一中这所重点中学的校门里,走出来两列学生,像两道阳光一样明媚灿烂。我本该与他们一样幸运,可是,我却遭遇到权力这个魔杖的伤害。尤姐指着一群穿蓝工装的青年男女道:“哎,给你说呀,城里的男人就是爷爷筛子下面的石头,个个匀称;城里的女人就是奶奶箩儿下的白面,粉粉的,泡泡的。你老师姐姐那派头,十足的城里人,尤姐这个乡巴佬,只配给她提鞋。”说完,她瞟我一眼。我说:“别自悲,你离城里人也就一步之差。你搁下牛车,换身装束:白衬衣抄在背带裤里,外面套件开襟红毛衣,比那里、那里,”我用下巴朝左右点,“那些女人洋气得多,跩不完地跩,她们都是你的下饭菜。”她问:“真的?”觉得她今天特别有气质,快盖过陈老师,就说:“真的。”她把车停住,在街边的烧腊店切了一大包烧腊肉,说:“晚上吃肉犒劳你。”我说:“反了,你累,该犒劳你。”她说:“我高兴,偏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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